杨天宇:西周郊天礼考辨二题
一、关于郊、丘之辨
郊,指郊天礼。丘,指圜丘祀天礼。所谓郊、丘之辨,主要包括以下问题:郊天与圜丘祀天是不是一回事,西周时期究竟有没有所谓圜丘祀天之礼,郊天礼是否一定在国郊举行,对于郊天的“郊”字的含义究竟应当怎样理解,以及举行郊天礼是否筑坛,等等。古人的争论主要集中在郊天与圜丘祀天二者的关系上,也就是主要集中在第一个问题上。这个问题的争论,始于郑玄和王肃两家,而一直延续到清末。
关于郑、王两派的争论,《礼记·郊特牲》首节孔疏有一个极简要的概括:“先儒说郊,其义有二。案《圣证论》以天体无二,郊即圜丘,圜丘即郊。郑氏以为天有六天,郊、丘各异。”这里所引《圣证论》的观点,即王肃的观点,(注:《隋书·经籍志一》:“《圣证论》十二卷,王肃撰。”《三国志·魏书·王朗传附子王肃传》:“肃集《圣证论》以讥短玄。”书今佚。)而所谓郑氏,即指郑玄。因为这里的概括过于简略,故需稍加说明。
先说郑玄的观点。
郑玄以为郊天礼与圜丘祀天礼不是一回事,其根据就在于他的“六天说”和“感生说”。在郑玄的头脑中,有这样一个天神系统。他认为天上有一个至上帝,居紫微宫,名字叫做“天皇大帝耀魄宝”。至上帝之下又有五天帝,居太微宫,即东方苍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这五帝又称为“感生帝”(郑玄认为“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注:见《礼记·大传》“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下郑注。))。至上帝加上五天帝,就是所谓“六天”。(注:关于郑玄的“六天说”,详可参见顾颉刚《王肃的五帝说及其对于郑玄的感生说与六天说的扫除工作》,载《史学论丛》1935年第2期。)郑玄认为,圜丘祀天与郊天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祭至上帝“天皇大帝”(即《周礼》中的“昊天上帝”(注:见《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下郑注。)),这在周代祀天礼中“最为首礼”(注:见《礼记·祭法》首节孔疏。);后者是祭祀五天帝(即《周礼》中的“五帝”),(注:《周礼》中的“五帝”,分见于《天官》之《大宰》《掌次》,《地官》之《大司徒》《充人》,《春官》之《小宗伯》《司服》,《秋官》之《大司寇》《小司寇》《士司》。)也就是所谓“感生帝”。郑玄认为周的始祖是感东方苍帝之精而生,因此“周所郊之帝,谓苍帝灵威仰也”。(注:见《礼记·礼器》“故鲁人特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宫”下郑注。)
再说王肃的观点。
王肃否认郑玄的“六天说”和“感生说”,以为“天唯一而已,何得有六”?关于五帝,王肃认为是指木、火、金、水、土五行之神,他引孔子的话说:“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及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因此他说:“郑玄以五帝为灵威仰之属,非也。”在王肃看来,五帝不过是“天帝之佐”,是辅助天帝“化育万物”的,“犹三公辅王,三公可得称王辅,不得称王。五帝可得称天佐,不得称上天”。王肃以为“天体无二”,因此认为郊天与圜丘祀天实际是一回事:“郊则圜丘,圜丘则郊,犹王城之内与京师,异名而同处。”(注:以上所引王肃说皆见《礼记·祭法》首节孔疏。)因此郊天与圜丘祀天二者的关系,不过是“于郊筑泰坛象丘之形以祀天”(注:见《礼记·郊特牲》“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下孔疏。)罢了。
郑、王二氏之说对后世影响极大,后世儒者关于郊天礼的争议,实皆由郑、王所启。因此我们有必要对郑、王二氏之说所涉及的问题作一番考察。
郑玄的“六天说”实出自纬书,其怪妄自不待言。而且这是汉人的宗教神学思想,决非周人的信仰,郑玄用以说周礼,自属荒谬,毋庸深辨。后世治郑学的人,颇有为其“六天说”辩护者,不过是坚持门户之见。然即使不信“六天说”的学者,亦多采其圜丘祀天之说,如清人秦蕙田虽力驳郑玄的“六天说”,却仍以为“冬日至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于圜丘”,乃虞夏商周四代“天子祀天正祭”。”[1](《丧祭不废礼》后“蕙田案”)因此我们必须首先弄清楚的是,西周时期究竟有没有所谓圜丘祀天之礼?
“圜丘”一词,始见于《周礼·春官·大司乐》,云:
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凡乐,函钟为宫,大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宫为羽,灵鼓、灵鼗,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
《周礼》中“圜丘”一词,亦仅此一见,而传世之其他先秦文献亦皆未见。且就圜丘之祭礼而言,此处明云“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是所祭不主于某神可知。而郑注则曰:“天神则主北辰。”此所谓北辰,即纬书所说的“天皇大帝”。(如《太平御览》卷684《服章部一·总叙冠》引《春秋合诚图》云:“天皇大帝,北辰星也。”)这样,《大司乐》此文,便被解释成圜丘祀天,亦即祀“天皇大帝”或“昊天上帝”之礼,故郑玄注《春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更明确地说:“昊天上帝,冬至于圜丘所祀天皇大帝也。”
然上引《大司乐》之文,不仅未明云于圜丘祀昊天上帝,且《史记·封禅书》所引古《周官》此文,文字亦与之相异,云:“《周官》曰:‘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此处唯云“祀天于南郊”,不云“圜丘”。又《大司乐》载祭地之礼曰:“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而《封禅书》引古《周官》此文则曰:“夏日至,祭地祇。”亦无“方丘”之文。相反,秦与西汉时期,倒是有圜丘祭地神的例子,且以为圜丘在“泽中”,而非“地上”。如《封禅书》云:“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二曰地主,……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是秦始皇时以泽中圜丘为祭“地主”之所。《封禅书》又云:“其明年冬,天子(指汉武帝)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武帝本纪》及《汉书·郊祀上》所记同)是汉武帝时亦以泽中圜丘为祭地神后土之所。到西汉末年王莽时,议祀天地之礼,引《周礼·大司乐》之文,始同于今传本,而不同于《封禅书》所引古《周官》。《汉书·郊祀志下》云:
莽又颇改其祭礼,曰:“《周官》天地之祀,乐有别有合……祭天南郊则以地配,一体之谊也……其别乐曰: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乐八变,则地祇皆出。”
因此我很怀疑今本《周礼·大司乐》之文中所谓“圜丘”、“方丘”字样乃西汉后期王莽时所增。其实凡先秦文献所见祀天正祭之礼,皆曰郊天、郊祀,或径称郊,其例俯拾即是,而从不见“圜丘祀天”之说,足见此说非周代祀典之实录。
关于郊天礼的“郊”字究竟应作何理解,也是个不可不辨的问题。《礼记·郊特牲》云:“于郊,故谓之郊。”是以郊为处所名,谓郊天礼行之于国都之郊,故名“郊”。自郑玄、王肃以及后儒莫不作如是说。如《周礼·掌次》“朝日祀五帝”,郑注云:“朝日,春分拜于东门之外,祀五帝于四郊。”案如前所说,郑玄以为郊、丘有别,郊是祭五帝,故其注《掌次》作如是说。王肃亦云:“(定公)曰:‘其言郊何也?’孔子曰:‘兆丘于南,所以就阳位也。于郊,故谓之郊焉。’”[2](《郊问》)这种解释几成古今之通义。然今考之,此说并不符合西周郊天礼的实际。《汉书·律历志》引古《武成》篇云:“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逸周书·世俘》也有类似的记载,孔晁注云:“庚戌明日郊天。”(注:见《逸周书》卷四《世俘解第四十》“若翼日辛亥,祀于位,用籥于天位”下孔晁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
尊》曰:“隹珷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3]盖《武成》、《世俘》与《
尊》所记为同一郊天事,而郊天的处所,即所谓“天位”或“廷”,是否在郊?今已无可考。我们再看《封禅书》中这条材料:
自(秦文公)未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
据《秦本纪》,鄜畤之作,在秦文公十年(前756),时当东周初年。而未作鄜之前,雍旁即“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畤好”,且已“皆废无祠”,则武、好二畤必为西周时期所建。(注:王学礼在其《陇西秦汉寻踪——古上畤、下畤的发现》(《社科纵横》,1994年第3期)一文中认为武、好二畤是“轩辕氏黄帝建的”,盖据《史记·封禅书》引“或曰”所谓武、好二畤 “盖黄帝时尝用事”一语所作的推断,实不可信。)又雍地近岐,而秦被封侯并被赐以岐以西之地,是在秦襄公时,即在周平王初年,则武、好二畤必非秦人所建(注:秦最早所建的是西畤,是在秦襄公封侯之后,这是《史记·封禅书》有明文记载的。),而原为西周时期周王郊天之所。又《说文·邑部》“郊”下曰:“距国百里为郊。”又据《司马法》说:“百里为远郊,近郊五十里。”(注:见杜佑《通典》卷42《郊天上》”其坛名泰坛,在国南郊五十里“下注所引。)据此说,则郊坛当在国之近郊。而雍地之武、好二畤距宗周镐京,皆远在百里以外,(注:宗周镐京在今西安市西南。吴阳武畤,据王学礼《陇西秦汉寻踪——古上畤、下畤的发现》一文考证,在今甘肃华亭县,距宗周将近1000公里。又汉有好畤县,因古有好畤而得名,属右扶风(见《汉书·地理志上》),在今陕西乾县(参见《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图15-16,中华地图学出版社1957年版),距宗周将近250公里。)则武、好二畤不在周都之郊明矣。其实一直到秦和西汉时期,行郊礼也不一定在国郊。如秦都咸阳而郊雍之四畤,汉都长安而郊雍之五峙,又郊甘泉太一(皆见《封禅书》),都不在国郊。行郊礼而必于国郊,是到西汉末年才定的制度。(注:参见拙作《秦汉郊礼初探》,《河南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由上可见,“郊”字只可作祭名看,而不可望文生义以为说。
西周行郊天礼是否筑坛?这也是个有争议的问题。汉以后有筑坛之例,如文献所见最早有汉文帝于渭阳筑五帝坛,后来武帝于长安东南郊筑太一坛(皆见《封禅书》)。周秦时期是否有坛,因史无明文,已不可确考。即如雍地周之武、好二畤,秦之四畤,其形制如何,今皆不可得知。《史记·秦本纪》“(秦襄公)祠上帝西畤”下“索隐”曰:“祠白帝……谓为坛以祭天也。”是乃唐人之说,不可据信。至于礼书所记及经师之说,则自来不一。如《礼记·祭法》云:“燔柴于泰坛,祭天也。”是以为有坛。《郊特牲》则曰:“祭天,扫地而祭焉,于其质而已矣。”《礼记·礼器》亦曰:“至敬不坛,扫地而祭。”是又以为无坛。又《周礼·大司乐》之“圜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郑注无说。贾疏曰:“按《尔雅》‘土之高者曰丘’,取自然之丘圜者,象天圜。”是以圜丘为自然之高丘,而非人功所为。又《郊特牲》“周之始郊日以至”下孔《疏》云:“《尔雅》曰‘非人为之丘’,泰坛则人功所作,是圜丘与泰坛别也。”然此疏又引王肃云:“郊则圜丘,圜丘则郊,所在言之则谓之郊,所祭言之则谓之圜丘。于郊筑泰坛象圜丘之形。以丘言之,本诸天地之性,故《祭法》云‘燔柴于泰坛’,则圜丘也。”是王肃亦主有坛,且以为圜丘就是泰坛,乃人功所为。后世学者多主有坛说,所争议者,在于圜丘是否人为之坛,或圜丘是否即泰坛。(注:参见秦蕙田《五礼通考》卷2,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黄以周《礼书通故》卷12《郊礼通故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1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在这个问题的争议中,郑玄的圜丘与泰坛分异说实本于其“六天说”,(注:郑玄说泰坛,仅一见。《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祭天也”,郑注释之曰:“封土为祭处也。”是以为泰坛乃人工所筑之坛。据孔疏,《祭法》此文是“论祭感生帝于南郊”,是即郑玄所谓郊祭“五帝”之礼,而非祭至上帝“昊天上帝”,祭“昊天上帝”则当于圜丘。)自不可信。而王肃的郊丘合一、郊必筑坛以象圜丘之说,亦属臆凿。且如前所考,西周本无所谓“圜丘祀天”之礼,则有关圜丘与泰坛关系之论,自属无谓之争。
其实关于西周行郊天礼的处所问题,我们今天所能知道的只是,周人郊天,必在地势较高处而已。正如《封禅书》述雍畤引“或曰”所云:“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汉书·郊祀志上》同)这种因高而郊的礼仪,大概与传说天帝喜游于高山、高原之处有关。如《山海经》中谈到“帝”的地方很多,仅见于《西山经》之《西次三山》、《中山经》之《中次七山》和《中次十一山》的,就有十六处之多。这些“帝”常来常往的地方,都是在高山、高原之处。如《西次三山》所记为昆仑丘附近,大约当今青海高原,因为地势崇高,所以叫做“帝之下都”。(注: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0页。)帝既喜游于高地处,因此人们即于高地处祭之,如此而已。
综上所述,我们的结论是:西周的郊天礼,就是祭天的最高祀典,此外再无所谓圜丘祀天之礼。“郊”字只可作祭名看。西周郊天不一定在国郊,更不一定在南郊,也不一定筑坛,只是择地势较高处祭之而已。
二、关于冬至郊与立春郊或启蛰郊之辨
与郊、丘之争议相联系,又有所谓冬至郊与立春郊或启蛰郊的争议。立春郊或启蛰郊,又可以称之为夏历正月郊。这是关于西周郊天时间问题的争议,此争议亦由礼书记载的歧异和郑、王二说的不同所引起。《礼记·郊特牲》曰:“周之始郊日以至。”又曰:“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也。”这是主张子月(夏历十一月)冬至行郊天礼。然而《礼记·月令》在“孟春之月”下却说:“是月也,以立春,……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郑注曰:“谓以上辛郊祭天地也。”这是主张立春之寅月(夏历正月)行郊天礼。
再看郑、王二家之说。
《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郑注:“昊天上帝,冬至于圜丘所祀天皇大帝。”
《礼记·月令》于“季春之月”下曰:“令民无不咸出其力,以共皇天上帝。”郑注:“皇天,北辰耀魄宝,冬至所祭于圜丘也。”
《礼记·大传》:“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注:“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案正岁之正月,谓夏历正月。孔疏曰:“云‘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者,案《易》纬《乾凿度》云:‘三王之郊,一用夏正。’”)
由上可见,郑玄以为圜五祀昊天上帝在冬至,而郊祭感生帝(即所谓“五帝”)则在夏历正月。
王肃则曰:
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故周之始郊,其月以日至(即冬至),其日用上辛,至启蛰(即惊蛰)之月,则又祈谷于上帝,此二者天子之礼也。[2](《郊问》)
案《汉书·律历志下》曰:“中营室十四度,惊蛰,今雨水,于夏为正月。”是汉以前节气之顺序,以惊蛰为正月中气,与汉以后迄今未变之节气顺序不同,故启蛰郊,即夏历正月郊。杨伯峻说:“《淮南子·天文训》改惊蛰在雨水后,为夏正二月节气。古之惊蛰在雨水前,为夏正正月之中气。”[4](P106-107)由上可见,王肃以为周有二郊:冬至始郊,夏正月启蛰又郊。
郑玄的说法,实缘其郊、丘分异说,而礼书所记郊天时间的歧异,又恰好被郑玄用来发挥其说。王肃之说则缘其郊、丘合一说,而又造为二郊说来弥缝礼书记载的歧异。
冬至郊、立春郊或启蛰郊的说法,究竟是否符合西周郊天时间的实际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西周的历法是否已经能够划分二十四节气。不少学者认为,殷周时期的历法尚无四季之划分。殷代甲骨文中至今尚未发现确具四季意义的文字。西周甲骨文及金文中,亦未发现春夏秋冬四季之明文。其实确定二分二至和划分四季,必在采用土圭测日影之后才有可能,而这是到了春秋中叶以后才知道的。竺可桢说:“到了春秋中叶,我国历学有了显著的进步,依日本人新城新藏氏的推断,这是由于在鲁文公、宣公时代,即公元前七世纪已采用土圭观测日影、以定冬至和夏至的缘故。”[5]
由上可见,礼书及郑、王二氏关于郊天时间的说法,并不符合西周历法的实际,因为当时的历法尚不能推算二十四节气,故所谓冬至郊、立春郊或启蛰郊,不过是后世学者的构拟。
那么西周的郊天礼究竟在何时举行呢?我们来看一些材料。《汉书·律历志下》引古《武成》篇曰:(注:王先谦补注曰:“案《志》三引《武成》,皆孔安国所献壁中之真古文,《艺文志》所谓‘中古文’也。”)
惟四月既旁生霸,粤六日庚戌,武王燎于周庙。翌日辛亥,祀于天位。
《逸周书·世俘》亦载此事,曰:
时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燎于周……若翌日辛亥,祀于位,用籥于天位。[6](卷4)是谓周于四月行郊天礼,于夏历则为二月。又《尚书·召诰》曰:
越若来三月,……越三日丁巳,(周公)用牛于郊(案此“郊”为祭天礼名,非谓国郊),牛二。[7]
是谓周于三月行郊天礼,于夏历则为正月。
在较为可靠的有关西周的文献材料中,确切记载郊天时间的,我们仅得此三条,尚不足以说明问题。但旁证的材料还有一些。《礼记·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是以鲁君孟春……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礼记·祭统》亦曰:“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礼记·礼运》亦曰:“於乎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又《礼记·郊特牲》“周之始郊日以至”下郑注曰:“周衰礼废,儒者见周礼尽在鲁,因推鲁礼以言周事。”因此,我们从鲁之郊礼,当可推见西周之郊礼。(注:鲁之行郊天礼,后儒多以为僭,而不以为周初天子所特许。若果为僭,而所僭为周天子之礼,则益可据以推见周礼。)
关于鲁郊礼,《春秋》中凡九见:
僖公三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
宣公三年:“春王正月,郊牛之口伤,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犹三望。”
成公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
成公十年:“夏四月,五卜郊不从,乃不郊。”
成公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
襄公七年:“夏四月,三卜郊不从,乃免牲。”
襄公十一年:“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不郊。”
定公十五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牛死,改卜牛。”“夏五月辛亥郊。”
哀公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改卜牛。夏四月辛巳郊。”(注:以上所引《春秋》之文,皆见《春秋左传正义》,阮校《十三经注蔬》本,中华书局1980年。)
以上九条材料,记载了十一次郊礼。其中“卜牛”四次,分见于宣公三年、成公七年、定公十五年、哀公元年,而皆在周正月(夏历十一月)。卜牛,是为郊祀作准备,卜得之牛,当特加饲养三个月,待郊时用以为牲。《周礼·地官·牧人》曰:“凡祭祀共其牺牲,以授充人系之。”郑注:“授充人者,当殊养之。”又《地官·充人》曰:“充人掌系祭祀之牲栓。祀五帝,则系于牢,刍之三月。”郑注:“养牛羊曰刍。三月,一时,节气成。”《礼记·郊特牲》亦曰:“帝牛必在涤三月。”郑注:“涤,牢中所搜除处也。”周正月卜牛而饲养三个月,是待四月郊时用之也。又有“卜郊”四次,(注:卜郊,谓卜郊之吉凶。《左传》僖公三十一年“礼不卜常祀”,沈彤《春秋左传小疏》(见《清经解》卷238)曰:“谓常祀必以时,不更卜祀之吉凶。”)分见于僖公三十一年、成公十年、襄公七年、襄公十一年,而皆在周四月(夏历二月),是则与上述正月“卜牛”的四条材料正相吻合,且哀公元年又有“夏四月辛巳郊”的明文,是可证前所引古《武成》篇及《逸周书·世俘》关于四月行郊礼的记载,当为西周举行郊礼时间之常制。至于前所引《尚书·召诰》三月行郊礼的材料,则为特祭之例,非常制也。这是因为:第一,这次行郊礼的是周公,而非成王;第二,这次举行郊礼,是因为“新营邑”(洛邑)之“位成”,即宫室、宗庙、郊祀之位已经确定,而举行的祭祀。故孙星衍《疏》曰:“王郊是正祭。……此因始立郊兆而特祭天,配以后稷也。”[7](P393)正因为四月郊为常制,因此统治者十分重视此月之郊礼,若卜而不从,则反复卜之,至于三卜(成公七年)、四卜(僖公三十一年、襄公十年),甚至五卜(成公十年),冀幸其或有一从也,而皆不从,“乃不郊”。至于定公十五年之五月郊,成公十七年之九月郊,盖亦属特例而非常制。
然而还有两条材料,也很值得注意,这两条材料往往成为后世推断西周郊天时间的重要依据。一是《左传》桓公五年所说:“凡祀,启蛰而郊。”二是《左传》襄公七年所记孟献子的话:“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这两条材料中的启蛰,皆当夏历正月,前已言之。然而这两条材料是很成问题的。孟献子的话,是襄公七年说的。桓公五年的话,则出自左氏,并非记当时人之语。可见这两条材料皆出自春秋中叶发明了土圭测日影,历法已大进步,知道推算二分二至以后,故不可据以推断西周的郊天时间。且《礼记·杂记下》引孟献子的话又说:“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此所谓正月日至,即指冬至(钱穆先生即据此以为“更可见鲁郊本在正月日至”)。[8](P341)是孟献子自己对于行郊礼的时间即有二说(如果《左传》和《礼记》的记载都可信的话),而二说又都是根据后世历法以说西周之礼,皆非周礼之实录也。
综上所考可见,礼书以及先儒(如郑玄、王肃等)所谓冬至郊、立春郊或启蛰郊的说法,都是缺乏根据的。西周郊天时间的常制,当在周历四月、夏历二月。
参考文献:
[1] 秦蕙田.五礼通考:卷5[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 王肃.孔子家语:卷7[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3] 唐兰.尊铭文解释[J].文物.1976,(1):60-63.[4]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0.[5] 竺可桢.中国古代在天文学上的伟大贡献[N].人民日报,1951-02-25.[6]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M].上海:上海书店,1988.[7]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8] 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A].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来源:《文史哲》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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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南长沙南郊的金盆岭九号晋墓,相信你应该不陌生,这座凸字形的砖室墓虽然规模并不算大,墓室长度接近4米,宽度稍多于3米。然而,可惜的是,这座墓葬早已遭到盗墓贼的洗劫,许多珍贵文物都被掠夺一空。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文物幸存下来,例如青瓷器和马俑等。我要新鲜事2023-05-29 21:00:300000故宫的地砖下的秘密 让考古专家惊呆(故宫秘密)
故宫的地砖下还有15层地砖是为了防止有贼人挖地道偷袭。故宫这座历经数百年沧桑的皇家宫殿,以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探访。这座宫殿中隐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其中最令人好奇的莫过于故宫地砖下的秘密。地下防御系统我要新鲜事2024-01-14 21:40:160005日享一书BGj01《句章故城 考古调查与勘探报告》
既然昨天说到宁波了,今天就再来一篇,关于宁波地区所知最早的城邑——句章故城。“四明八百里,物色甲东南”。在中国大陆海岸线的中段,浙江省的东部,有一片被四明、会稽、天台诸山和茫茫东海环拥的土地,这就是昔日的明州,今天的宁波。我要新鲜事2023-06-01 07:36:380001问学——感恩刘绪老师
2021年9月26日,刘绪老师带着未尽的夏商周考古之梦远行了。他的离去,使夏商周考古学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学者,我也失去了一位问学的老师和学术知己。初问我要新鲜事2023-05-07 07:36:4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