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弼:楼兰国历史略述
楼兰国创始于何时,记载缺乏,无可征信。但其名称之初见于中国载记者,以汉司马迁《史记》为首。汉文帝四年(公元前一七六年),匈奴冒顿单于遗汉文帝书云:“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按当作三十六国,‘二’字恐误),皆以为匈奴。”此为记录楼兰名称之始。然此时汉朝对西域诸国情形尚不明晰。汉朝之首认识西域诸国始于张骞。张骞在汉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一〇四年)奉使西域,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年)返汉,俱以所过及传闻西域各国情形,还言于武帝。
司马迁著《史记》,据之以作《大宛传》。如云:“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是为记录楼兰国之始。汉朝知有楼兰国,亦自司马迁始也。在《史记》以前,若《山海经》,虽述河水入泑泽事,然未提及楼兰。《水经注》引姜赖国之传说,语多虚诞,未足取信。故述罗布区域历史,当以《史记》所述楼兰为始[英国斯坦因于一九〇六年在楼兰遗址中所发现之佉卢文字(Karoushthi)中有“Kroraina”二词,想为本名,则《史记》“楼兰”二字,必为译音]。
及武帝以后,宣元之际,汉朝和西域交流频繁,西域各国情形益臻翔实。后汉班固作《汉书》,西域各国别为一卷,而鄯善国即楼兰,特立专传,以志其事迹,后之作史者,均相沿不改,而楼兰国历史,差可考述。今本近世出土之文书,参稽古籍,述其历史如下。
一、鄯善国之初起及最盛时期
试读《汉书·匈奴传》,在匈奴冒顿为单于时,汉朝势力逐渐向西北发展。然在汉朝西北边外,东为东胡,西有月氏,北为匈奴,为汉朝边外三大相邻势力。时匈奴在阴山以北,今内蒙古一带;而月氏居于敦煌、祁连间,最为强大。乌孙等民族均为其役属。楼兰僻处蒲昌海西岸,与月氏为邻,是否服属月氏,或有亲属关系,虽无明文可考,然当与月氏有交往。
月氏西迁,疑亦假道楼兰国境也。及秦二世元年,匈奴冒顿为单于,势渐强。北灭东胡,西走月氏,奠定西域三十六国。据汉文帝四年冒顿所遗文帝书称:“楼兰、乌孙属匈奴。”则当时匈奴势力已达西域各国,即今新疆之西北隅矣。时月氏、乌孙已相继西迁。匈奴疆域右方,直至盐泽以东。时楼兰居盐泽以西,国小兵弱,为匈奴役属,此必然之势也。故在西汉初年即自汉文帝四年至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一七六—前一〇八年),楼兰为匈奴属国时期。
西汉之初,匈奴奄有汉朝之西北边外,又置左右贤王,以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又与氐、羌相通往,故汉时西北两面均被迫于匈奴,与氐、羌累为边境之患。自汉武帝元狩二年,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定其地,以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匈奴益西北徙,羌、胡交通,自是断绝。初张骞奉使西域还,言联络乌孙、大宛之利;武帝从其言,甘心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
然汉由白龙堆过楼兰,至乌孙、大宛,必须经过极长之险道。时匈奴虽已西北徙,然与西域诸国相接,车师服事匈奴,共为寇钞。又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尝居焉耆、危须、尉犁间。汉使至西域,必经过楼兰、尉犁,沿塔里木河西行,过龟兹以至乌孙,西通大宛。时楼兰与姑师均临盐泽,当汉道之冲,楼兰最在东陲近汉,当白龙堆。常主发导,迎送汉使。楼兰当道苦之,数为匈奴耳目,攻劫汉使王恢等。故武帝欲达到通西域之目的,则非取得楼兰地为根据不可。
元封三年,武帝遣从骠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人出姑师,王恢将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楼兰降服,纳质子于汉,汉亦列亭障至玉门矣。太初三年,贰师将军西行,得以渡过盐泽,平行至大宛,皆由已取得楼兰,无后顾之忧故也。但楼兰虽一时震于汉之兵威,始役属于汉,但同时又被迫于匈奴,时离时合。例如楼兰尝遣一子质汉,一子质匈奴;又尝为匈奴反间以苦汉使,可为证也。武帝既崩,昭帝秉承父志,因楼兰王不恭于汉,立遣傅介子刺杀之,悬首北阙下,更立尉屠耆为王,迁都伊循城,置伊循都尉以镇抚之,更名其国为鄯善,是为鄯善得名之始。
《汉书》立《鄯善传》而无《楼兰传》,盖从其后称也。伊循在罗布淖尔之南,当南道之冲;楼兰在今罗布淖尔之北,当北道之冲。楼兰既已南迁伊循,则楼兰故地,汉得因之以为军事运输之重地。例如宣元之际,设都护,置军候,开井渠,屯田积谷,由盐泽以至渠犁,亭燧相望,皆为布置军事及运输之重要表见。由是言之,自昭宣以后,楼兰故地遂为汉有矣。
及前汉之末,哀平年间,内政不修,汉朝威力未能远播,西域诸国自相分割为五十五国。王莽篡位,贬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与汉朝隔绝,并役属匈奴。光武初定,未遑外事。西域诸国复自相攻伐兼并。据《后汉书·西域传》所述:“明帝永平中,小宛、精绝、戎卢、且末为鄯善所并,渠勒、皮山为于阗所统。葱岭以东,唯此二国最为强大。”《魏略·西戎传》所述与此略同,唯戎卢属于阗,别有楼兰国属鄯善为异耳。是当后汉时,鄯善疆域,西达今之尼雅矣。
一九〇一年,斯坦因氏考古西域,在尼雅北废墟中发现有佉卢文字,及封泥上刻篆文“鄯善□记”四字,又一封泥刻有希腊式神像雅典娜(Pallas Athene),手执盾及雷电。斯坦因认为一世纪至三世纪之物。适当中国汉魏之际,与《后汉书》及《魏略》所述相合。由其用佉卢文字,封泥上刻雅典娜神像,则大月氏人或已侵入新疆,携来其西方文化而与东方文化混合也。
唯《后汉书》不为鄯善立传,其胜兵户口之数,无由确知。但合并前、后《汉书》所记,鄯善、且末、小宛、精绝、戎卢,兵户口之数,则户为二六七〇,口为七七七〇;兵为四二二〇;视西汉时几加一倍矣。疑尚不仅此数也。至于罗布北部,则后汉与前汉迥殊。前汉交通多取北路,由白龙堆取道楼兰,直诣龟兹(参考下节)。故宣元之际楼兰虽南迁,而汉朝仍设烽候以卫行旅。及至哀平,中原和西域交通隔绝,此路遂被放弃。由吾人在罗布北岸守望台中所掘拾文书,无一哀平以后者,可为证也。
及至后汉情形当复相同。且又为风沙所侵袭,已非如西汉时屯田良地。故后汉通西域政策,不得不由敦煌通西域路中别觅一安全之道,故注意及伊吾。伊吾即今之哈密,居天山东麓,为西域诸国门户,匈奴尝资之以为暴钞。由伊吾至车师千余里,路平无险,可避白龙堆之厄,直由高昌西行沿天山南麓,经焉耆、龟兹至疏勒,为天赋良道。故明帝永平十六年令窦固出兵攻取伊吾,为北路之根据地者,此也。虽章帝不能守,退出哈密与吐鲁番二地,但和帝永元之初,再令窦宪攻匈奴,取伊吾卢地,班超因之以定西域,三十六国悉附于汉。
故终后汉之时,与匈奴争伊吾、车师,而不注意楼兰,与前汉情形迥殊。故楼兰径道遂日益荒废。虽安帝元初中,班超少子班勇上议:“宜遣西域长史将五百人屯楼兰,西当焉耆、龟兹径路,南强鄯善、于阗心胆,北扞匈奴,东近敦煌。”然汉朝卒不从其计,令班勇将五百人出屯柳中。柳中即今鲁克沁地,与高昌为近。故就记载所述,终后汉之世,即对于楼兰故墟,即罗布淖尔北岸,不见有若何之措施也。
至于南道在后汉之时,则为汉朝所注意。盖后汉既注意伊吾,但鄯善亦当南道冲要,若不取以为犄角,设鄯善与车师联合以阻汉道,亦足以威胁伊吾。故当明帝永平中,窦固攻伊吾卢地,即令班超收抚鄯善以为后援。班超以英勇之姿,率三十六人攻陷匈奴使节,威震西域,鄯善遂为藩属。班超因之以镇抚南道诸国,平定西域。安帝之初,阻于羌乱,而西域诸国一度被迫于匈奴,而鄯善未几亦降。
据《后汉书·班超传》,班勇上议称:“今鄯善王尤还,汉人外孙,若匈奴得志,则尤还必死。此等虽同鸟兽,亦知避害。若出屯楼兰,足以招附其心。”据此,是鄯善自永平以来,即为汉朝藩属,且尝与汉朝有婚嫁之谊。故鄯善王广及尤还二世,均尝以兵助超勇平定西域之乱也。然鄯善王虽属于汉,但仍拥有国土与名号。故终后汉之世,其势力与疆域特别强大。
至三国时,本《魏略》所记,情形与后汉略同,唯戎卢属于阗,疆域较后汉略异耳。又据陈寿《魏志·乌丸传》所述,称龟兹、于阗、乌孙、康居、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无岁不朝贡,略如汉时故事。又称:“文帝黄初三年二月,鄯善、于阗、龟兹王各遣使贡献,魏置戊己校尉以统之。”是鄯善在三国时仍服属于曹魏。至晋惠以后,中原势力不暨于西域,而中原与西域交通遂致隔绝矣。
二、楼兰故地之复活与最后之放弃
吾人研究西域历史,至魏晋以后,极感困难。一因中原扰攘,中原与西域交通隔绝;二因中土迭经伤乱,记载残缺或散失。据吾人推测,正值佛教东来,西域文明达到最高点之时,而内地除一般游僧冒险探寻外,学人尚困于灾乱,瞢然不知。自魏晋以来二百余年之间,不少可记之事。今参考近来考古学上之发现及略见于记载者,概述如次:
一九〇〇年,斯文赫定在罗布北区发见故楼兰遗址,探获文书中有咸熙、泰始、永嘉各年号之记载。按咸熙为曹魏最后之帝陈留王奂年号,泰始为晋武帝年号,永嘉为晋怀帝年号。是此地在公元二六五—三一〇年约四十余年之间,尚在活动时期。又一年号为“喜平四年”,孔拉德译为“熹平”。余按恐为“嘉平”之讹,即齐王芳年号。若然,则又早十余年矣。又查文书中所述,大概辟于屯田积谷事,如云“将城内田,明日之后,便当斫地下种”可证。又其官员中有“从掾”“主簿”“仓曹”“兵曹”等官,则此地显然如魏晋在西域所设置之政治所在地。又一简云:“长史白书一封诣敦煌府,蒲书十六封:十二封诣敦煌府,二诣酒泉府,二诣王怀、阚颀。泰始六年三月十五日,楼兰从掾马厉付行书。”据此,是此地为西晋时西域长史所居,与敦煌太守交往不绝。
按西域长史之官,初设于后汉安帝延光中,以班勇为长史屯柳中。魏黄初三年置戊己校尉于高昌。晋初仍之未改,此见于史书之可据者。但设西域长史屯田楼兰,史书均失载。由此文书之发见,可补正史之缺。又由发见有嘉平、咸熙年号,是西域长史在曹魏时即已设置,或与置戊己校尉同时,而晋初仍其旧也。如此是楼兰故地交通之恢复,始于魏黄初中。故《魏略》记通西域道路称:“前有二道,今有三道,多一中路。”盖以此也。至此地放弃时期据斯文赫定文书之记载为永嘉四年即公元后三○○年。但斯坦因氏于一九○六年在此地发掘得一年代最后之文书,为建武十四年,即咸和五年(公元三三○年)。
日人橘瑞超氏又于一九一○年又在楼兰故地拾“西域长史李柏书”字样。按据《十六国春秋·前凉录》,有“西域长史李柏请击叛将赵贞,为贞所败,骏赦不诛”等语,是为咸和五年事(辑补作四年)。又云:“咸和六年,戊己校尉赵贞不附于骏,骏击擒之,以其地为高昌郡。今以《十六国春秋》所记,与斯坦因、橘瑞超氏所得之文书参较,则橘瑞超所得之李柏文书,当即《前凉录》中之李柏。又观下文白“赵贞不附骏”之语,是在咸和五年以前,高昌及西域长史尚称晋年号,故有“建武十四年”之记载。自咸和六年以后,乃并于张骏。
时晋已东渡,命令不及于西域,而西域长史及高昌太守,尚能孤守臣节,远承正朔,其情形亦可悲也。故自魏黄初元年(公元二二○年)至东晋成帝咸和五年(公元三三○年)约百余年间,皆为中朝势力所及之时也。至张骏据有西域后,设戊己校尉与西域都护,仍沿魏晋旧规,分居于高昌及楼兰两地。《十六国春秋·前凉录》云:“分敦煌、晋昌、高昌三郡及西域都护、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三营,为沙州。以西胡校尉杨宣为刺史。”西域都护,疑即魏晋时之西域长史,与戊己校尉、玉门大护军为三营。可证在咸康元年张骏假节凉王时,仅改名号,而驻地未改。
故咸康元年沙州刺史杨宣伐西域,以张植为前锋,进至流沙,疑即白龙堆之沙碛也。《前凉录》又云:“张植为西域校尉,以功拜西域都尉。”按“西域都护”“西域都尉”与“西域长史”是否为一官之异名,虽不可知,但相信其职位必相等。疑晋之称长史者注重屯田治民,盖沿曹魏之旧。张骏改为都护或都尉,注重治军,故称营。营,军垒之号也。若然,是咸康元年为西域长史或都尉者为张植。
又据斯坦因所获文书中有“西域长史张君座前”之语,是否即为咸康元年之张植,抑为天锡朝西域校尉之张颀,虽不能判定,但由咸康元年至前凉末王之天锡,西域仍继续设长史或都尉,似可确信。若然,是楼兰故地之放弃,当在前凉之末,即纪元后三七六年也。至苻秦灭凉,内地与西域接触移转于鄯善、车师,而此地遂荒废矣。
三、鄯善与中原王朝之交涉及其衰亡
自苻秦灭凉,拥有凉土,兼制西域,西域诸国亦相率朝秦。《晋书·载记苻坚传》云:“建元十七年,车师前部王弥寘、鄯善王休密驮朝于坚,引见西堂,悉依汉法。并请依汉置都护故事。若王师出关,愿为向导”云云。又建元十八年,以骁骑将军吕光为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十九年春,军发长安,加鄯善王休密驮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西域诸军事。车师前部王弥寘使持节平西将军西域都护。率其国兵,为光向导。是为鄯善与中原王朝复有交涉之始。
及苻坚败于淝水,领土瓦解,不复能控制西域。以建初二年,鄯善王一度遣使贡献方物于西凉李暠,然亦无多交涉。玄始九年,沮渠蒙逊率众攻敦煌,灭西凉。鄯善王比龙又入朝于蒙逊,西域诸国皆相率称臣。当五凉之互据甘肃也,拓跋魏亦雄张于山陕,渐次向西北拓展。时沮渠蒙逊拥有凉土,史称北凉。在宋元嘉十六年,魏太武帝破凉州,沮渠牧犍被执,其弟无讳奔敦煌。《十六国春秋》云:
真君初(宋元嘉十八年),无讳谋渡流沙,遣其弟安周西击鄯善,鄯善王比龙惧欲降。会魏使者至,劝令拒守。安周与战,连旬不克,退保东城。明年无讳将万余家弃敦煌,西就安周。未至,鄯善王畏之,将四千余家西奔且末。其世子乃从安周,国中大乱,无讳因据鄯善。
时鄯善之北高昌为凉州人阚爽所据,鄯善之东敦煌为西凉后裔李宝所据,而柔然与魏又雄强于东北外围。鄯善当南道之冲,为历来野心家所必争。时魏已拥有凉土,势必扩展至西域,乃必然之势也。无讳与魏为敌,魏决不使无讳安据要冲,亦为必然之势也。故无讳亦谋向西北扩展,因阚爽之请,即率众从焉耆东北趋高昌,遂留屯高昌。无讳卒,其弟安周继据之。清光绪中,德国奈柯克在高昌故城中发见沮渠安周造寺碑及所写佛经,可以为证;则沮渠氏之王高昌,盖已久矣。
时无讳既去鄯善,魏遂乘机而入。《魏书·西域传》称:“魏太平真君六年,鄯善王拥隔交通,魏太武帝遣万度归讨伐之,擒其王真达,以韩牧为假节征西将军领护西戎校尉鄯善王以镇之,赋役其人民,比之郡县。”鄯善遂为魏有。但魏虽平定鄯善,尚不及且末,故且末仍为鄯善王所据。及魏大统八年,其兄鄯善王米率众内附,而旧时鄯善领土遂全入于魏矣。按鄯善有国始于汉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七七年),至魏太平真君六年(公元四四五年)亡国,共有国凡五二二年也。
四、吐谷浑之侵入与隋唐之经营
约当公元五世纪之间,在中国西北部有一突起之民族,先吐蕃而侵入西域者,曰吐谷浑。后魏神龟元年,宋云往西域取经,过鄯善,称其城主为吐谷浑王第二子,则鄯善此时已为吐谷浑王所并无疑。又考《梁书·西戎传》略云:“有吐谷浑者,避弟西徙上陇度枹罕西南至赤水而居之。地在河南,因以为号。其界东至叠州,西邻于阗,北据高昌,东北通秦岭,方千余里,以吐谷浑为国号。”按鄯善在于阗之东,高昌之南。今称北接高昌,西邻于阗,则鄯善、且末已为吐谷浑王领土可知。
又《梁书·高昌传》亦有“南接河南”之语,“河南”为吐谷浑王号,是与《西戎传》所述相合,但吐谷浑自何时始侵入鄯善,则史无明文。《魏书·西域传》“于阗”条云:“太武时,击吐谷浑,慕利延驱其部渡流沙、西入于阗,杀其王,死者甚众。”据《魏书·世祖纪》,为太平真君六年事;《宋书》亦有同样记载。《吐谷浑传》略云:“宋元嘉十六年改封慕利延为河南王。十九年为拓跋焘所破,西奔白兰,因攻破于阗。”宋元嘉十九年,即魏太平真君三年。虽其年号微有差异,然必同记一事。
按于阗在鄯善之西。白兰,据丁谦考证,在柴达木盆地,正当鄯善之南,与柴达木隔阿尔金山。然由柴达木至卡尔克里克有大路可通行,谅古与今同。若然,则慕利延攻于阗时必取道鄯善与且末,而西至于阗。《魏书传》中有“渡流沙”一语,其形迹至为显然。若然,则鄯善、且末之并入吐谷浑始于慕利延,即魏太平真君三年或六年事也。又按《魏书》太延五年平凉。太平真君二年沮渠无讳谋渡流沙,三年至鄯善,袭据高昌。六年魏遣万度归伐鄯善,擒其王真达,以其地为郡县。
如慕利延在太平真君三年过鄯善,伐于阗,则适当无讳据鄯善时,无讳势力尚强,拥有鄯善、且末、高昌,未必让吐谷浑通过。如过鄯善在六年,则适当万度归伐鄯善时,吐谷浑亦不敢经过。故余对于慕利延之攻于阗,颇致怀疑。即令确有其事,亦必不在太平真君三年至六年之间也。因此鄯善之并入吐谷浑疑不在此时。又按《魏书》称,兴安元年,拾寅始居伏罗川。时魏太武被弑,国内乱,无暇顾及西陲,故吐谷浑得乘机扩充其势力。
是吐谷浑之兼并鄯善、且末,疑在魏文成帝兴安元年以后也。以后魏与吐谷浑虽迭有攻战,然均不足以制吐谷浑之发展。至魏孝明帝正光元年,伏连筹之子夸吕立,渐强盛。永安三年,始称可汗,居伏俟城。史称夸吕所据“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故夸吕时为吐谷浑最盛时期,而鄯善、且末为其服役久矣。故宋云至鄯善时,为吐谷浑王第二子所统也。历周至隋,其境宇均未有变更。《隋书·吐谷浑传》略云:
隋炀帝时,伏允为铁勒所败,帝出兵掩之,伏允南遁,故地皆空。自西平、临羌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为隋有。置郡县镇戍。大业末,天下乱,伏允复其故地。
按此为隋大业四年事也。是大业四年以前,鄯善仍为吐谷浑所有。炀帝灭吐谷浑,置鄯善郡,统显武、济远二县;且末郡统肃宁、伏戎二县,与西海郡、河源郡同隶雍州,此炀帝大业五年事也。隋并筑鄯善镇以镇抚之,所筑之城即今所见卡尔克里克之遗址也。是鄯善在隋时一度为隋所并。及大业末隋乱而伏允仍居故土,鄯善仍为吐谷浑所统。至唐初灭吐谷浑,而鄯善遂内属于唐矣。
《新唐书·吐谷浑传》略云:“隋末慕容伏允寇边,郡县不能御。太宗初,屡侵掠。贞观九年,诏李靖、侯君集等率六总管以讨之。伏允西走图伦碛,将托于阗。会追及,伏允遂自杀。”可证也。是吐谷浑拥有鄯善、且末,始于魏文成帝兴安元年(公元四五二年),灭于唐贞观九年(公元六三五年)约一百八十余年也。藤田丰八以鄯善属吐谷浑自正光元年至开皇十一年,凡七十二年,实不止此数也。
五、康艳典东来与吐蕃之侵入
据《唐地志》附贾耽《西域道里记》云:“又西八十里石城镇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里,康艳典为镇使以通西域者。西二百里至新城,亦谓之弩支城,艳典所筑。”欧洲人研究康艳典以为即康国人。法国伯希和教授(Prof Pelliot)于一九○九年搜获敦煌写经多种,得唐时《沙州志书》一卷,中有开元年号,盖为公元后八世纪前半期所写,罗振玉氏影印入《鸣沙石室遗书》中,定名为《沙州图经》。
后伯希和氏又得一写本,卷末附有《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并附有永昌元年所录歌谣诸门,可证《图经》所记,为七世纪至八世纪时事。其中所记大概为水道、堤防、驿站、学校、寺观、城隍、怪异等事,并附有蒲昌海石城镇将康弗耽延之弟地舍拨,所上之申请书。其申请书所记之年为天授二年(公元六九一年),伯希和氏作《蒲昌海之康居聚落》,推论康弗耽延为伊兰种人,姓康为古康居之简称,即今之撒马尔罕,与天宝二年入朝中国之石国王婿康染巅必有亲属关系。
并推论蒲昌海之南,当时有一康居聚落居其地,五十年尚未归化于新疆者也。余按伯希和氏所称《唐书》中之康国即康居之简称。按唐之康国是否即汉之康居,近人多有怀疑,例如日人白鸟库吉《粟特国考》论康国,即持怀疑之论(《塞外史地论丛》页四二三)。至于称康国为伊兰种人,乃因沿于康国即康居之后而来。但据《隋书·西域传》“康国”条称:“其王索发,冠七宝金花,衣绫罗锦绣白叠。其妻有髻,蒙以皂巾。丈夫剪发,锦袍。”服饰多与突厥同。又其王名代失毕,乃突厥语“石王”之义。“代失”读“Tas”,乃突厥语“石”也;“毕”读若“Bi”,乃突厥语“王”也。
据此,是撒马尔罕之康国乃突厥人,而非伊兰人也。最少,其君主当为突厥人,故其语言服饰亦与突厥同也。其后斯坦因氏于一九○六年搜获敦煌千佛洞遗书,又得《沙州图经》断片,有云:“石城镇本汉楼兰国,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沙碛,上元二年改为石城镇,隶沙州。”此本跋尾,记光启元年十月二十五日(公元八八五年),是亦写于唐之后半期。据此断片与贾耽所记,大致相同,当为贾耽《道里》所记。
据此,是康艳典之来始于唐之初年有胡人与之同来。斯坦因写本又云:“新城东去石城镇二百四十里,康艳典之居鄯善,先修此城,因名新城,汉为弩支城。又有蒲桃城,南去石城镇四里,康艳典所筑,种蒲桃于此城中,因号蒲桃城。”又云:“萨毗城西北去石城镇四百八十里,康艳典所筑。其城近萨毗泽。山险阻,恒有吐蕃及吐谷浑来往不绝。”(并见伯希和《蒲昌海之康居聚落》引)由此言之,是艳典东来,共筑四城,自且末之东至蒲昌海,皆为康艳典所占据也。
但其所居之人民,根据写本所云:有胡人(即泛指西域人)、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不尽均为康国人也。事实上在康艳典东来以前,有吐谷浑人占据鄯善一百八十余年,岂无余种遗留于鄯善耶。又斯坦因所获文书断片中有云:“纳职县下,大唐初有土人鄯伏陁,属东突厥。以征税繁重,率城人入碛奔鄯善,至吐谷浑居住,走焉耆,又投高昌,不安而归。胡人呼鄯善为‘纳职’,因从鄯善而归,遂以为号耳。”按唐之纳职在今哈密附近,辟展之南。
鄯伏陁疑为鄯善国之土人。又云属于东突厥。则其土人亦有突厥人可知也。斯坦因又于一九○七年在西藏堡垒发现古突厥文字若干,后经汤姆生教授(Prof Thomsen)研究,指出有许多人名,大概是发给突厥士兵护照及通行证之类。据此,是鄯善曾一度役属突厥,故突厥人在此作军事建设,而其士兵亦大抵皆突厥人也。又查《新唐书·突厥传》略云:
当隋大业中,曷萨那可汗降隋,国人不欲,乃共立达头孙,号射匮可汗,建庭龟兹北之三弥山,玉门以西诸国多役属之,与东突厥抗。射匮死,其弟统叶护嗣,是为统叶护可汗。统叶护勇而有谋,战辄胜。因并铁勒,下波斯、罽宾,控弦数十万,徙庭石国北之千泉,遂霸西域诸国,悉授以“颉利发”而命一“吐屯”监统以督赋入。
据此,是康国已役属于突厥。故其子咥力特勒(勤)为肆叶护可汗时,乃国人迎之康国者。及咥利失为可汗,与西部乙毗咄陆可汗相攻战,分主东西,以伊犁河为界。河东咥利失主之,及咥利失走死拔汗那,国人迎立毕贺咄叶护为可汗,建庭虽合水北,谓之南庭。据传所述,时龟兹、鄯善、且末、吐火罗、焉耆、石、史、何、穆、康等国皆隶属焉。时贞观十三年事也。正值康艳典东来时,《唐地志》及《沙州图经》既已明言。康艳典为康国人,康国既属西突厥,与鄯善同隶一庭,则康艳典东来亦必与突厥有关,或受突厥王庭之派遣东来鄯善作监统之官,且为驻屯军之首领者,故连筑四城以居之,但其统治者,则仍属突厥。故不能因康艳典为康国人,遂谓其地属于康居也。其次述吐蕃与鄯善之关系。
自唐贞观九年灭吐谷浑,十四年灭高昌,以其地为西州,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西域复通。高宗初,破突厥,而西域诸国遂服属于唐,受唐之控制者约二十余年。则鄯善将亦必完全役属于唐,而康艳典之族人亦且归化于唐矣。但北方之突厥既去,而南方之吐蕃又来,据《新唐书·吐蕃传》所述,略云:
吐蕃本西羌属,原居河、湟、江、岷间,至弄赞时始强大。唐永徽初,弄赞死,钦陵当国。咸亨元年,残破羁縻十八州,率于阗取龟兹拨换城,于是安西四镇并废。诏薛仁贵等讨之,为钦陵所败。遂灭吐谷浑,尽有其地。
按吐谷浑在隋唐之际,包有汉之且末、鄯善,吾上文已述及。此云“尽有其地”,则鄯善自在其中。吐蕃之由于阗取龟兹,陷安西四镇,亦必经过鄯善、且末,方到于阗,是鄯善、且末在咸亨中已一度陷入吐蕃,故《新唐书·吐蕃传》称:“仪凤永隆间,其疆域东接松茂,南接婆罗门,西取四镇,北抵突厥,幅员万余里,汉魏诸戎所未有也。”是新疆南路古三十六国地完全为吐蕃所有矣。
武周长寿元年,王孝杰为总管,击吐蕃,复取四镇,更置安西都护于龟兹,新疆又入于唐人之手者六十余年。至天宝之末,安禄山反,哥舒翰悉河陇兵守潼关,边候空虚,吐蕃又乘隙暴掠,近迫京师,则西域故地又完全为吐蕃所有矣。自此以后,唐朝失统治西域能力者八十余年。虽会昌咸通间,吐蕃内乱,唐朝乘机收复失地,然唐势亦衰,未久亦被放弃。
斯坦因一九○七年在密远西藏保垒发现之西藏文书,必为吐蕃占据时所遗留,无可疑也。其西藏文书有大纳布城、小纳布城诸地名,以为纳布原于唐初玄奘所记之“纳缚波”。据伯希和氏之解释,纳缚波为梵语“Nava”之对音,犹言新也(《远东学校校刊》六册三七一页)。合言新城之义。故以罗布之名名鄯善全境,必始于唐初,而为吐蕃所采用,至近世尚沿用不绝。而鄯善或楼兰见于中国史书者至此已归于消失。
六、罗布区域之荒废及罗布驿站
余上文已述楼兰北部之放弃,在纪元后四世纪后半期,但南部尚继续活动,如上文所述,吐蕃为见于史书最后活动之民族也。但《新唐书》称:“咸通七年,北庭回鹘取西州。斩恐热。”吐蕃遂亡。其后中原多故,朝政不能播及西域。自唐末至宋,消息与中原隔绝,罗布区域如何,已不可考,或已近于荒废矣。
《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于阗”条云:石晋天福三年(公元九八八年)遣贡俸官张匡邺等往,册封于阗王。高居诲记其路程云:“沙州西曰仲云,其牙帐,居胡卢碛,仲云者,小月支之遗种也。匡邺等西行入仲云界大屯城,仲云遣宰相四人候晋使者。自仲云界西始涉碱碛,无水,掘地得湿沙,人置胸以止渴。又西渡陷河,伐柽柳置冰(水)中乃渡。又西至绀州,为于阗所置也。”按胡卢疑即汉之伊吾卢,简称伊吾。
大屯城疑即《唐地志》之七屯城(七当作大,因形近而讹)。陷河疑即且末河。绀州即今车尔成,是于阗东界,抵车尔成矣。故车尔成之东,哈密之西,为仲云领域。又仲云种姓为何,史无明文,《新五代史》称为小月支遗种,但同传又云:“汉小月支故地有朱邪遗族居之。”
按《新唐书》云:“沙陀,西突厥别部,处月同种也。处月自居金婆山之阳,蒲类海东,有大碛名沙陀,故号沙陀突厥。后徙庭州东莫贺城。初沙陀臣吐蕃,吐蕃尝倚其兵力。其酋朱邪尽忠谋归汉,战败死。朱邪执宜收残众二千骑款灵州降,部众随之,吐蕃由此益衰。”按处月即沙陀,为沙碛之称。
“仲云”与“处月”“朱邪”皆一声之转,突厥语沙碛之义。莫贺城当因莫贺延碛得名,正在哈密之东南。哈密即汉伊吾地也。据此,是仲云牙帐所居之伊胡卢碛正朱邪旧居之地。朱邪执宜归唐后,余众之不能去者,仍居故地。故称小月支遗种者,盖言小月支故地朱邪之遗种也。据此,是仲云为突厥族之处月部也。
但《宋史·外国传》称:“于阗国西南抵葱岭,东接吐蕃。”是于阗之东已频于荒废矣。宋太平兴国间,王延德使高昌,由肃州经镇西至哈密,经辟展东之十三间房而至高昌。则罗布区域之南北两道已无人行走。是时高昌已为回鹘所据。由近来东西考古者在吐鲁番旧城中所发现之回鹘文及经典甚多,可为回鹘人占据之证。于阗当五代之际,其王李圣天来贡,称“同庆二十九年”,则为汉人而建号于于阗者。
至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则称“黑韩王”。仁宗嘉祐八年,封其王为“特进归忠保顺鳞黑韩王”。按“黑韩”为“可汗”之转音,则此时和阗已非李圣天之后矣。多桑《蒙古史》称:“当耶律大石西奔时,和阗属突厥君主马合谋可汗。”则和阗在十一世纪初期已为回教徒统治矣。于阗在罗布之西,高昌在罗布之北,罗布杂居其间。
今检出土文书,无一回鹘文,则西北回鹘势力不及罗布区域可知。宋王延德使高昌,称其地南接于阗,西南距大食、波斯。《宋史·外国传》亦云于阗东接吐蕃,则古之且末、鄯善早已统属于阗矣。及于阗为回族据有,而鄯善、且末当为其所统治而改奉回教也,但无甚多之居民与城郭耳。
元至元中,有物搦齐亚商人马可波罗兄弟东来,朝见元世祖忽必烈,由可失合儿、鸭儿看得、勿炭、培因、车尔成,而抵罗布镇,至唐古忒州。此道自唐初玄奘返自西域经行南道后,此为第二次。虽张匡邺亦曾旅行此道,但仅及于阗而未通过全线。据其所述:“罗布是一大城,为罗布沙漠之边境,处东方及东北方间。此城臣属大汉,居民崇拜摩诃末。在此沙漠中行三十日,抵一城,名曰沙州,即唐古忒州。”据其所述,则自罗布镇东至敦煌完全为沙碛。由于此城居民之崇奉摩诃末,则宋元时回教势力遍及南路,而达于极东之罗布区域矣。时高昌在其北,仍为回鹘人所据,崇奉佛教,不为其所熏染,则亦足以证罗布区域衰落,不为当时人所注意也。自元时马可波罗记述此城后,又寂寥无闻。至清初,属准噶尔。及清平准噶尔,而罗布之名复显于世,以至于现时。
七、清之改县
据《河源纪略》卷二十八所述:
雍正元年二月,副将军阿喇枘奏报:罗布淖尔回人古尔班等率哈喇库勒、萨达克图、哈喇和硕等处户口千余人输城投顺。三年,诏与吐鲁番回众移居布隆吉尔、沙州、瓜州耕种。
据此,是雍正初年,罗布淖尔尚有千余户,但不久又为准噶尔所据。及乾隆二十三年二月大小和卓木之乱,户部侍郎阿里克率师追擒巴雅尔,道经罗布淖尔。据回人哈什哈所述:“回民据处于此,凡数十年,有二千余户。数经迁徙,余数百人,以渔猎为生。前大兵平定吐鲁番时,曾遣使召抚。旋为准噶尔所据。”乾隆二十六年平定准噶尔,回民呈贡仙鹤,率其众六百余人来降,诏附于吐鲁番回王额敏和卓,凡一百八十三户,一千七十一口,岁纳哈什翎百枚,海伦九张。清同治间,南疆大乱,回民避乱者多杂集蒲昌海左右。流离转徙,死伤过半,抚远劳来安辑,至光绪初,有四百余户,二千余人,始设卡尔克里克县丞以统治之。光绪二十九年,升为婼羌县,属新疆省,而罗布区域遂比于内地矣。
(本文摘自黄文弼著《罗布淖尔考古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3月,原文注释从略。)
图文转自:澎湃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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