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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战国时代的政治与社会·经济的进步与战争的变质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2:32:250

三晋建侯和商鞅之死,是世变程途中的两大块“记里石”。环这两大事件的一世纪左右(约前420至前320年)是一个大转捩的时期。在我国史上,恐怕只有从鸦片战争到现在的一段可以和它相比。不独春秋的四霸在这时期里先后蜕去封建的组织而变成君主集权的七雄;其他好些在春秋末叶已发端的趋势,如工商业的发达,都市的扩大,战争的剧烈化,新知识阶级的兴起,思想的解放等等,从这时期以下,都加倍显著。七雄的树立,前面已表过;新知识阶级的兴起,和思想的解放,详于次章,其他各端附记于此。

在春秋末叶,虽然已有和小封君一般阔绰的商人,但似乎还没有用奴隶和佣力支持的大企业。但在战国时代这种企业却出现了。以现在所知,和商鞅同时而稍后的,有一个洛阳大实业家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节食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他“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他自己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白圭不独是后世言治生术的始祖,并做过魏惠王的大臣,受过封邑,提倡过“二十而税一”的制度,又以善治水筑堤著名,自言“丹(白圭本名)治水也愈于禹”,他全然是一个战国时代的张南通。可惜关于他的史料太缺乏了。白圭所经营的主要是谷米和丝漆业。此后战国时代见于记载的大企业家,有以制盐起家的猗顿,有铁冶成业的邯郸郭纵(二人的正确年世不详),皆是富埒王者;有“畜牧大王”乌氏倮,他的牛马多至不能以头数,而用山谷量,他因此得到秦王政的优礼,地位侔于封君,岁时和列臣同赴朝请;又有巴蜀寡妇清,承受了擅利数世的丹穴,而能保守财富和贞操,因此得到秦王政的敬仰,为筑“女怀清台”。与工商业的发展相偕的是货币的进步,和都市的扩大。铜钱的制造,不知始于何时,它的普遍的使用,和多量通流当是春秋战国之交的事。文化较落后的秦国到前336年(商鞅死后一年)才开始行钱。黄金的用作货币最早亦当在战国初年。终春秋时代,国际间的贿赂以及君主对臣下的大宗赏赐没有用黄金的;但在战国时代此等贿赂和赏赐则用黄金为常了。当春秋晚年,除国都外,“千室之邑”已是标准的大邑,其时任何国都的人口虽不见于记载,我们即使算头等国的国都都比标准的大邑大十倍,也不过有一万户。但入战国时代,“万家之邑”已很普通。而齐的临淄,约在商鞅死后不久,人口已上七万户。“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六博蹋鞠者。临菑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洛阳在战国末年户数在十万以上。都市中物质文明的进步,从贵豪家的生活可见。《楚辞》中的《招魂》一篇(一说屈原作,一说屈原的弟子宋玉作),于楚国贵豪的生活有一段极精致的描写,引录于下: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穾夏,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汜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曲琼些。悲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文异豹饰,侍陂陀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麦,挐黄梁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异羹些。濡鳖炮羹,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膑蠵,厉而不爽些。炬籹蜜饵,有餭些。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华酌既陈,有琼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些。娭光眇视,目层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竿瑟狂会,搷鼓鸣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

我们若拿这一段和上引李克关于农民的描写并读,便看见人间的天堂和地狱。

与都市的繁荣相副的是交通的进步。当孔子之世,从吴都往邾国至快的行军要走三个月。但当战国初年,从鲁都往楚都郢,个人的旅行,十昼夜便可抵达。这种进步似乎不由于运输工具上的新发明,而由于道路的开辟。而道路的修治多半由于军事上的需要。我们可以推想当春秋战国之际,我国在交通上曾起过一次大革命;许多国家,为侵略用兵的便利,都“堑山填谷”,以修筑新道路。此事虽然史无明文,但我们从下引战国人所传的两件故事可以得到一点消息:(一)中山国(在今滹沱河以北)有一部落叫做繇,智伯想灭掉它,却无路可通。于是铸了一个大钟,用两辆并列的大车载着,要送给繇的君长。这君长于是“堑岸堙谷”,开路迎钟。智伯的军队却跟在大钟后面,把繇灭掉。(二)秦惠王想灭蜀,但山路险阻,兵路不通。于是雕了一只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它后面放一堆黄金,扬言石牛便金。他把这异宝赠给蜀侯。蜀侯于是“堑山填谷”,开路以迎石牛。秦惠王的军队,却跟在石牛后面,把蜀灭掉。这两件故事虽然未必全真,至少反映战国人对军事影响交通的认识。

顾名思义,战国时代的特色乃在战争。这时代的战争,在质量上都大变春秋的旧样。第一,直至春秋末年,最大的晋、楚两国,其兵力不过四千乘左右,以一乘战士十人计算,也不过四万人,再加一倍也不过十万人;而战国的七雄中秦、楚、齐、赵,各有“带甲百万”以上;韩、魏、燕的兵力也不下六十万。第二,春秋时代的国防,其初只注意首都,后来才陆续给近边冲要的邑筑城。但除了少数有城的都邑外,其余的地方,敌国的军队可以随时通过,如入无人之境。但在战国时代,各国当敌的边境都筑起长城和堡垒,这表明国际的生存竞争已到了丝毫不能放松的地步了。第三,在春秋时代,征战的目的以取俘夺货,屈敌行成为常例;以占夺土地,残杀敌人为例外。在战国时代,则征战的目的以占夺土地残杀敌人为常例,而仅只取俘夺货,屈敌行成为例外。国家对兵士,以首级论功,每次战争动辄斩首十万八万,甚至二十万,甚至一坑四十万。我们的辞典中最凶残的“屠城”一词是在战国时代出现的(见《荀子·议兵篇》)。“师之所处必生荆棘”,“大兵之后必有凶年”,都是这时代人形容战祸的实话。第四,战争工具在这时代也大有进步;以前的兵器全是用铜的,此时已渐渐的代以铁和钢;以前纯用车战,只适宜于平原,而不适宜于山险,调动也很迟缓,此时则济以骑兵和步卒。此外攻城有“云梯”的器械,舟战有“钩拒”的器械,都是战国初年,鲁国一个大工匠公输般所发明的。第五,战争的技术在战国时代日益专门化了。当春秋之世,各国的军事领袖都是兼管民政的封君,纯粹的武将是没有的。战国初期大政治家像李悝、吴起、商鞅……都是能带兵出阵的,但自此时以降,文武渐渐分途。专门的名将如孙膑、穰苴、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等相继出现。专门化的趋势并且及于至少一部分常备的兵士。他们合格的标准已被提高。他们所受的训练,也更加繁重。他们和临时征发农民充当的兵卒已有天渊之别。从上引荀卿所说魏国的武卒可见一斑。因为统治者对军士的重视,民间也开始有结合团体,专习武技或兵法以供统治者选用的。这类团体中最著名的是墨翟所领导的“墨者”们,下文再将叙及。军事专门化之另一表征是兵书的撰著。我国重要的“武经”,如吴起的《吴子》、孙膑的《孙子》、穰苴的《司马法》、墨家的《备城门》等五篇,和尉缭的《尉缭子》全是战国时代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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