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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和 | 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传统与创新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13:17:570

“科学创新需要这种张力,一方面熟谙传统,另一方面又对传统中的问题看得很深,偶像彻底破除。”

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传统与创新

刘家和

关于传统和创新问题,我今天不讲传统本身、创新本身的理论问题。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就是托马斯·库恩在《必要的张力》一书里讲的“必要的张力”。他说,科学创新一个必要的条件是什么?就是必要的张力,necessary tension。他说得很简单,很生动。他说,如何才能创新?这个能创新的人,一定是非常熟谙传统,他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勇于砸破神像的、打破偶像的,也就是敢于反传统的人。科学创新需要这种张力,一方面熟谙传统,另一方面又对传统中的问题看得很深,偶像彻底破除。现在都在讲创新,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强调。什么叫创新?创新其实是要突破,break through。怎样才能break through?突破对象是什么?当然是传统。不知道传统是什么,怎么突破它?必须对传统有极深入的了解,对它内在结构有极深的理解,知道传统里面存在的问题,关键问题在哪儿,问题结构是什么,对不对?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去创新。假如传统是一头牛,像庄子讲庖丁解牛似的,你得把传统真正的问题、肯綮在哪儿、关键在哪儿搞清楚。知道这个东西束缚了发展,阻碍了学术发展。所以不熟谙传统,是不可能创新的。

创新,break through,就是突破,对不对?没有突破,怎么能创新呢?创新,德文叫Innovation,英文叫break through。那么突破的对象是什么,不明显地是传统吗?可是,突破的问题哪儿来的?突破的问题是从传统来的,不能凭空想出来,不是我编一个问题来突破。要深于传统,就是知道传统到这儿,有哪些地方“卡壳”了。所以,一定要深于传统,深知传统的利弊。深知传统的利弊,才能看出问题来突破。

真正的创新是什么?不是说我写一本书就叫创新了,我发表一篇文章或者我讲两点东西,就是创新了。我曾经在一个受奖会上当着我们系里领导说,真正的创新,要能够回应挑战解决问题,这才是创新;你不能够回应挑战,不能解决问题,不是创新。不是号召大家创新,就万炮齐发,就能创新了。要看到面临挑战的问题,并能回答问题,才能说是创新。要是不能回答问题,这一炮,就是礼炮。问题从哪儿来?从传统来,挑战也是向传统挑战。

黑格尔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挑战,那是鸦片战争前十年左右的事情。时间虽然过去将近二百年了,却一直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回应,就这样它成了传统中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要回应挑战。挑战的问题来自传统。我们有问题,要解决,要创新,要突破,破的是传统,要破的问题来源于传统。光说挑战的问题来自传统还不够,还需要什么?突破的手段靠什么?我们能够用的资源不能空想出来的,一切资源还是来自传统。我打一个比喻。一个火箭或者一个卫星射出去以后,要脱离地球。可是,怎么才能离开地球?需要突破地球的引力。这不是break through吗?你要把火箭发射出去,资源不是还得靠地球吗?

传统是一种习惯力量。它为什么曾经长期有效,可是到现在面临困境?它的有效性已经到极限了。必须要知道这个,要熟谙传统,知道想要突破,要害在哪儿。这实际上是对传统的扬弃,不是对传统简单地抛弃,对传统的抛弃不能创新。抛弃了自己的传统,去学习完全是外来的一个传统,这就是所谓“全盘西化”。这个结果就是什么?我看到过你(蒋重跃)的一张“邯郸学步”照片,别去邯郸学步,什么也学不到,到时还得爬回来,是不是这样?

创新的意义在哪里?“创新”这词多有意思,实际上是由“创”而“新”。“创”这个字有两种意义:一方面是创伤,当然这个创伤不一定是肉体上的创伤,更大的可能是精神创伤,Trauma,是吧?Trauma,后现代主义代表人物安克施密特(Frank Ankersmit)说的。康德也讲过,有了Trauma以后,就Sublime,崇高了。所以创新,首先要有“创”,“创”就是破旧,不破不立,得有新的,才能有立,就是除旧布新,推陈出新。创新是对旧的扬弃。

创新与传统是什么关系?创新,要创造,问题从何来?问题一定是从传统提出。既然要对传统有突破,要创造,就需要从传统中看出问题来,也需要有动力。这个动力是什么?你的思想资源。我们凭头脑一张白纸,就能去创新吗?我们这个资源,还得从传统里来。人类创新都是这样。因此,真要创新,不能够凭着一张白纸似的,你用简单的想象力就可以创新了,因为我们深入了解传统的时候,实际上是掌握传统的两重性。所以精确地了解传统、熟谙传统的人,即懂得传统中精华的方面,它能成为传统,必有精华的地方,任何精华在历史中发展都可能转为糟粕。我们永远只能靠历史中的精华去克服历史中的糟粕,造成新的历史精华。这就是创新,是不是?问题来自于传统,解决问题的资源也在传统。所以真正的创新,必须既能够从传统中获得资源,获得问题对象,然后突破传统,解决问题。这是对立统一关系,也是一个张力问题。

库恩在《必要的张力》一书中讲的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其实我们搞文科的可以通用。历史学也一样,你对传统没有了解到一定深度,不可能有真正的创新。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些论文,作者认为自己是创新。可是,他把对方的问题放在一边,自己说。这种文章,恐怕按照必要的张力观点来讲,很难说是真正的创新,因为他躲开了对方的问题。真正要创新,一定要深入到传统里面去,从传统中发现问题,才能够扬弃,才能有创新。我觉得,不能因为库恩是美国人就简单否定,他的一些观点可能有问题,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讲的是有道理的。

中国历史上,恐怕孔子对周公来说,应该说有创新。虽然我们看不到很多资料,但是可以想象,孔子为什么那么推崇周公?大概我们可以根据这个来推测,孔子一定看不上什么,不是“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吗?这里面一定有孔子看不上的。我们今天看到的《尚书·酒诰》,主要是周公做的。孔子一定觉得周公做的,作为一个传统,贡献很大。这没有异议。可到孔子时代,周公的东西已经不行了,“礼崩乐坏”了。怎么办?只有很深谙传统的人,才会去做创造,才会提出新东西来。我个人的观点,孔子就是把周公之“德”进而发展为“仁”。周公讲德政,他讲仁政。周公的德政是爱民,把人当作子民来爱。春秋时期,哪个国君还把人当作子民来爱?所以,孔子讲“仁”。“博爱之谓仁”。要把人当作人来爱。怎么当人来爱?他就讲“博爱”。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思想资源是哪儿来的?还是周公的。儒家说“爱有等差”,就是“仁”跟“礼”的关系。“礼”是哪来的?还不是周公吗?周公的宗法制观念。孔子深谙周公之道,也知道周公之道那时已经不行了,所以他要破。他要突破的是什么?就是周公一套宗法的东西,他还把三代都当过去的。公羊家所说“《春秋》作新王”,这当然是一种神化的说法,可孔子这种做法的确是深谙周公传统,知道要破的是什么。所以在周公讲的“礼”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孔子这个时候讲把人当人来爱,这就叫创造性的转化,有创伤,“德”改了,变成“仁”了。

可是,不能只讲“仁”,还是要有“礼”,“仁”“礼”要结合,这是孔子的一个创新。他破的是周公宗法制度、封建制度中已经被时代所抛弃的东西,新建了一个更高的东西,而他的动力与资源都是从周公来的。我的一篇文章《先秦儒家仁礼学说新探》,讲孔子的创新意义就在这里。《论语·颜渊》中孔子讲“克己复礼”那段话,我觉得是孔子论“仁”的精华:“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四个“非礼”,就是“仁”的最高境界。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是清朝学者惠士奇讲的,他对程朱学说加以批判。惠士奇把这些东西提出来一看,就是孔子真正有所树立啊!

应该说,孔子思想在当时已经很先进了,这是在《论语》里可以多次看到的。孔子的思想是把人当作人看,其中潜在的就是自由、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思想。这个话,我只能说潜藏着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做人不做人,得你自己决定,你是自由选择的,你要想做个人,不能让别人代替你做;你自己选择不做人,别人怎么把你当人?这不是真正的自由的思想吗?“仁”,“仁”就是人,人不是平等吗?“仁”就是把别人看作跟自己一样,就是平等。由于“仁”是这样的,所以说,“仁者爱人”。这个爱不是兼爱,有个“礼”,“推己及人”,后来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应该说,这是孔子学说的精华。我举这个例子,就是要说明,“必要的张力”在孔子身上是不是表现得很清楚?孔子真正懂《尚书》,懂周公。现在具体材料没有多少,《史记》直接引《尚书》不多。可是,太史公也引用《论语》所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他是以诗书礼乐教,就是传统。

说到这儿,需要再谈一个张力,必要的张力的另外一层含义,就是通过孔子来更好地理解创新的内在精神,就是扬弃。我觉得,我们对于孔子也应该是这样,要深入下去。比如“颜渊问仁”这章,谁不知道?你要深入下去,当然我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我不怕别人批评,可是我怕现在没人讨论,也没有批评,很多人没有真正读懂。没有真正读懂,就很难讨论了。要真正深入了解孔子,不是简单地批判孔子。

(本文选摘自《丽泽忆往》,略有删减。题目为编者所加)

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刘家和先生的口述传记。刘家和先生出生于1928年,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国难临头,亲历山河破碎之痛,立下“学术报国”之志。辗转求学,先后考取江南大学、南京大学、辅仁大学,毕业留校,传道、授业、解惑,桃李满天下。1950年代中期到东北师范大学,进入“世界古代史教师进修班”,崭露头角,走上中外古史比较研究之路。得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唐至中、陈垣、柴德赓、林志纯、白寿彝诸名师指点,学贯中西,开辟古史研究新路径。融中国传统小学、目录学和考证等根柢之学与西方史学、语言学及哲学、逻辑学于一体,通过自觉的理论省思,中西互用互鉴,在比较中而成会通之学,卓然一代名师。

全书融生命史、学术史、思想史于一体,展示了一位博通古今、融贯中西的历史学家92年的学术人生,记录了一位视学术为生命的学者独特的为人为学为师之道,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反映了19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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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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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刘家和先生的自述自传,由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学者口述史”中心组织采访整理成书。全书以年代为序,分“往事回忆”和“丽泽卮言”上下两篇,共十七部分,主要讲述了刘先生的家庭、求学、教学、科研活动及学术思考,辅以对家人、良师的回忆,展示了一代史学名家的人生成长之路、学术建树与学术思想,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折射出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

【作者简介】

刘家和,1928年12月生,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在古代希腊史、古代印度史和中国先秦秦汉史、中外古代历史文化比较以及史学理论等领域皆有精深的研究。曾任中国世界古代史研究会理事长,现任名誉理事长。并曾任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北京史学会常务理事、美国《世界史杂志》编委等。著有《史学、经学与思想》《古代中国与世界》《愚庵论史:刘家和自选集》等,主编《世界上古史》《世界史•古代史编上卷》《世界古代文明史研究导论》《中西古代历史、史学与理论比较研究》等。

【整理者简介】

全根先,国家图书馆社会教育部中国记忆资源建设总审校,研究馆员。

蒋重跃,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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