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人物:夏鼐留英时与查令十字街旧书肆的书缘
夏鼐留学的伦敦大学学院与查令十字街相近,去旧书肆翻书和买书极为方便。夏鼐公费留学并不宽裕,日常生活费有限,去查令十字街翻书远较购书为多,其在《日记》中坦言每一周或两周便去翻书,可见夏鼐在伦敦的学习生活与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关系密切。
夏鼐先生是考古人,更是爱书人,其阅书之广博、读书之勤奋,考古学界恐难出其右。夏鼐亦爱买书,喜逛旧书肆,行迹所至处,多去买旧书。求学时代,在上海、北京、伦敦、巴黎都有逛旧书肆的习惯;工作后,在昆明、温州、北京、重庆、天津、莫斯科、巴黎、东京、伦敦也会逛旧书店。这里以《夏鼐日记》为线索,略述夏鼐伦敦求学时与查令十字街旧书肆的书缘。
伦敦查令十字街被誉为世界爱书人的“圣地”,与世界爱书人“圣经”—《查令十字街84号》(84,Charing Cross Road)密不可分。此书是美国作家海莲·汉芙(Helene Hanff)1970年所编著的书信集,收录海莲·汉芙和伦敦旧书肆主管弗兰克·德尔(Frank Percy Doel)20余年80余封越洋寻觅旧书的书信,书信所构建起的书缘情谊令人称羡。早在20世纪30年代,夏鼐在伦敦留学期间,便与查令十字街旧书肆结下不解书缘,并在日记中记下查令十字街旧书肆的盛况。
关于査令十字街的来历,陈建铭先生译注《查令十字街84号》时认为查令十字街源自“查令十字”,起初是13世纪末的12座石造十字架,是英王爱德华一世悼念爱妻埃莉诺王后而架设,而后由建筑师爱德华·巴里(Edward Middleton Barry)于1865年仿造其中一座十字架矗立于新开业的英格兰东南区铁路终站(即今查令十字街车站)前庭。不过上述译注并未解释为何称为“查令十字”。夏鼐在1935年10月4日《日记》中写道“(特拉法尔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之南有Charles(查尔斯)第一之铜像,据云为伦敦所有铜像中最佳者。其所立地即Charing Cross(查令十字)之原来所在地”。夏鼐所记“查令十字”来源更确切。
夏鼐1935—1940年在伦敦学习考古学。1935年9月抵达伦敦,10月在伦敦大学考陶尔德艺术研究所注册入学,师从叶兹(Percebal Yetts)教授学习中国考古学,1936年7月转学至伦敦大学学院埃及学系,师从格兰维尔(Stephen Glanville)教授学习埃及考古学,1940年12月从埃及返国。
伦敦大学学院与查令十字街相近,近水楼台成就此番书缘。旧书肆是夏鼐阅读与学习的重要平台,每一两周便去翻书,《夏鼐日记》记录其中11次书缘,现详述之。
1935年9月5日星期四
下午乘地底车至CharingCrossRd。
此日,夏鼐首次逛查令十字街,亦首次在伦敦见曾昭燏,此时尚未入学。此日出门主要是租房,在暂时租到合适房屋后去查令十字街,虽未提是否逛旧书肆,然9月9日第二次至查令十字街时言“又至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可见9月5日来查令十字街便为逛旧书肆。
夏鼐所乘的地底车即地铁,为其最推崇的伦敦交通工具,亦因此盛赞伦敦交通的便利,其于9月6日记曰:“伦敦最使我钦佩者为其交通之便利,尤以地底车为最,怪不得孙中山海外归来,民生主义除衣、食、住外还提倡‘行’字。”
1935年9月9日星期一
又至查令十字街旧书肆,书价较新书约打三四折。
此次用“又”字呼应上一次(9月5日)去查令十字街确曾去旧书肆。此次提及旧书肆书价,约是新书价的三四折,对初入伦敦的学生而言实为合适之选。
“书肆”,即出售书籍的店铺或市场,亦称“书铺”“书坊”“书林”“书堂”“书棚”“书籍铺”“经籍铺”等。夏鼐在日记中多称售旧书处为“旧书肆”“旧书铺”“旧书店”“旧书摊”,对查令十字街仅称“旧书肆”或“旧书铺”。
此日,夏鼐先至伦敦大学学院取《简章》,后去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入学是困扰夏鼐第一等事。“伦大之考古学,则有三处可以学习,一为大学学院,分埃及考古学系和考古学系(后者包括希腊罗马考古学);一为艺术所,注重中国方面,李先生介绍之叶兹即为此所之教授;一为考古学院,注重远东方面,系前年新添设,现无校址,借伦敦博物院上课。”夏鼐9日去伦敦大学学院取《简章》,12日去考陶尔德艺术研究所取《简章》,一直徘徊在两所院校之间,纠结于是否学习中国考古学、是否拿学位。夏鼐不断听取多人意见,如曾昭燏、钟道铭、吴金鼎、叶兹、阿什莫尔(Ashmole)等,吴金鼎言“在研究所注册可以到大学学院听课,不必另行出费”,夏鼐委曲求全,最终于10月7日决定去考陶尔德艺术研究所师从叶兹教授,学中国考古学,拿文学硕士(M.A.)学位。然10月10日去叶兹教授处听课后,便懊悔不已,萌生转学念头。
1935年9月17日星期二
下午进城,至查令十字街观旧书铺,惜无钱不能购买。
此次去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只“观”未买,因此时清华公费留学款项尚未寄来,夏鼐经济拮据,至10月29日清华校方汇来钱款72磅,夏鼐经济方有着落。
此言“进城”,是因夏鼐住在伦敦郊外,每日车程两小时。夏鼐在伦敦搬过多次居处,1935年9月6日初居于莫斯廷街20号皮尔斯夫人处,1935年12月27日搬至瑞士村舍弯角149号拉蒂根夫妇家,1936年5月23日搬至伊灵奎因夫人处,1936年7月25日搬至Westwands 1号哈里森夫人处,1936年10月3日搬至费洛斯路(Fellows Road)149号。
1935年11月15日星期五
上午进城,在查令十字街旧书肆随意翻阅,身边只有9个先令多的零钱,买了一本书便费去8先令,不敢再买了。
彼时伦敦物价稍贵,买书前五天即11月10日夏鼐还曾与房东谈及英国物价之高,“鸡蛋一打值2先令4便士,小鸡一只值4先令,稍大者须6先令,牛肉一磅约值3先令”,一本旧书约当三打鸡蛋、两只小鸡、三磅牛肉,且旧书价约当新书价三四折,如此观之,亦不菲,难怪直言“不敢再买”。
1936年5月29日星期五
上午与陈君同赴St. James's Palace(圣詹姆斯宫),观proclamation of date of Coronation(英皇加冕日宣布仪式),由Trafalgar Square(特拉法尔加广场)下车,道旁两侧分站着巡警和御林军,至Palace(皇宫)前面,观众甚拥挤,10时余宣布明年5月12日(星期三)举行登基典礼。少顷,几辆花车赴Charing Cross(查令十字街)、Temple Bar(神殿栏)及Royal Exchange(皇家电话局)宣读,仪式颇为庄严。我赴Bow Street Police Station(鲍街警察派出所)声明迁移住址。旋赴查令十字街,买了几本旧书。
此日夏鼐去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前先去观英皇加冕日宣布仪式,仪式经过查令十字街,足证查令十字街之重要。
1936年6月25日星期四
在Charing Cross(查令十字街)旧书铺,又买了1镑多钱的书。
1磅合20先令,一次买书用去1磅对夏鼐来说支出较大,其在2月29日做月底总结时便因本月买书用去钱多而要求节制,“今天将这一月的用账一算,不禁一惊,这一个月竟用了17镑,内中买书用去5镑余,这一个月买书太起劲了,以后要稍加节制才好”。
1936年9月7日星期一
下午至查令十字街的旧书铺,钻来钻去,买了几本旧书。
此时已转学进入伦敦大学学院师从格兰维尔教授学习埃及考古学,摆脱在叶兹处读书矛盾境遇的夏鼐心情尚好,多买几本旧书,未嫌太贵。
夏鼐初随叶兹习中国考古学后便后悔,觉得走错路,对叶兹之中国学问不敢恭维,以致对西方汉学家提出批评。“我觉得西洋学者研究中国的东西,并未见如何高明,惟以其较富实验精神及文字方面之便利(此指其易参考西洋各国之著作而言,非指对于中国文字而言),有时所得较富。”夏鼐便决定第二年暑期转学,或入爱丁堡大学从柴尔德(Childe)习史前考古学,或入伦敦大学学院从格兰维尔习埃及考古学。夏鼐认为“中国将来之考古学,必须以埃及考古学之规模为先范,故中国之考古学界,必须有一人熟悉埃及考古学,以其发掘技术及研究方法,多可借镜”,便从容选择后者,在征得导师傅斯年、李济和校长梅贻琦同意后,于1936年7月8日转入伦敦大学学院师从格兰维尔习埃及考古学,顺遂其心。
1936年11月23—30日星期一—星期一
在旧书铺中乱翻书籍,却时常耗费了整个下午。这个恶习,从前在上海时便养成了,一个月只进城一次,到北四川路旧书铺中寻旧书,尤其是最后二年,得了40元的奖金,有钱可以买书了。后来到北平,也只是每个月进城一次,东安市场、琉璃厂的旧书铺,时常消磨大半天,剩下的时间,匆匆购买零用的东西,便搭车返校。现在因为校址与伦敦旧书铺中心点Charing Cross Road(查令十字街)相近,自己便每星期或二星期去一次,结果是时间耗费不少,所得便宜极为有限,因为值得买的旧书不多。而此间生活费昂贵,时者金也,未免有点心痛,这癖气非矫改不可。
此处指明查令十字街旧书肆在伦敦旧书肆的中心点地位,伦敦旧书肆甚多,除查令十字街外,海伊街旧书肆夏鼐亦常去。夏鼐去查令十字街旧书肆频率约一周或两周,尽管日记仅留下此11条记载。查令十字街旧书肆之书不尽合夏鼐意,盖缺少历史、考古类书籍,价格亦不甚便宜,夏鼐多感“心痛”。
夏鼐依其国内购旧书经历将中英旧书肆对比,上海北四川路为民国知名出版社、书店街,北京琉璃厂因书佳更负盛名,东安市场更实惠,夏鼐最常去。
1936年12月31日星期四
至查令十字街旧书铺买了几本旧书。
此处记载较平淡,为购书日常。
1937年5月21日星期五
赴皇家丘陵,晤及李先生,李先生对法德的留学生不满意,说他们玩女子,不读书,德国的400人中真正读书的不到10%。旋伴之赴查令十字街购书,至顺东楼用餐,即赴校中。
李先生即李济,时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夏鼐1934年考取清华留美,属意考古学,李济本欲夏鼐去美国哈佛大学跟随其导师狄克逊(Dixon)念考古学,惜狄克逊于1934年年底逝世,不得已改而留学英国。此为夏鼐留英期间李济第二次来伦敦讲学,第一次在1937年1月20日,第二次则在1937年5月20日。1938年李济被推选为英国皇家人类学会名誉会员。
此次夏鼐陪同导师李济去查令十字街旧书肆购书,虽未言所购何书,大概以历史、考古类书籍为主。
顺东楼是夏鼐及友人最常聚餐处,《夏鼐日记》提及顺东楼聚餐有26次,为伦敦中国饭店之最。此外,在伦敦尚有北京楼、中山楼、上海楼、新探花楼、新中国楼等中国饭店。此为1937年仅有的一条记载,因夏鼐1937年底至1938年初主要精力在埃及参加考古发掘实习。
1938年9月20日星期二
曾君本拟昨晚离英,到了车站才知道本星期起没有夜车,今晨与蒋彝君及MissJulia(朱莉娅小姐)同赴车站送行。归途中经查令十字街旧书铺,又购了几本旧书。
此次夏鼐并未专程前往查令十字街旧书肆购书,而是送行曾昭燏离英返国归途顺便购买,此为夏鼐于日记中记载的最后一次在查令十字街购书。因夏鼐1938年5月以后主要精力在研究埃及串珠(beads)以作为其博士论文,购书精力大减。
夏鼐曾于1938年5月29日作读书打油诗一首寄向达:
辰州一豪觉明翁,不作道士作史公。三五英儒拜脚下,十万卷书藏腹中。两足上梯如腾云,只手抄书赛旋风。博物院中秘笈尽,顺东楼中饭锅空。
南山园子缘分终,收拾行囊渡峡东。旧书摊上佳本罕,塞纳河畔落日红。玻璃房里飞蝴蝶,图书馆中坐蠹虫。谪居花都已半载,不知可曾游胡同。
读罢此诗,夏鼐书虫形象跃然诗上。谪居花都而只心向学,旧书摊、博物院与图书馆,皆是读书处。
夏鼐在英阅书之处主要有三大类,一是图书馆,是主要阅书处,大学、学院、研究所、博物馆、市镇等各类图书馆皆去,旅行考察途中和考古发掘闲暇亦去图书馆,比如英国皇家图书馆、法国国立图书馆、埃及阿拉伯皇家图书馆、耶路撒冷皮特里图书馆;二是中国协会(中华协会),主要阅读中国报章杂志,关心国内时事;三是书店,阅书与购书兼备,新店与旧铺皆往,新书店如老宽街书店,旧书铺如海伊街旧书铺,尚有多处未提及名称者。
逛旧书肆购旧书已是夏鼐的终生习惯,无论是求学还是工作时期,无论是旅行还是出差,无论是考察还是发掘,无论是开会还是访友,所至之处,皆去寻觅旧书肆,仅日记所见,国内足迹遍及上海、北京、昆明、温州、重庆、天津等处,国际足迹访至伦敦、巴黎、卡拉奇、莫斯科、东京等地。
(本文刊登于《大众考古》2022年07月刊,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考古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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