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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的温度:西吴壁考古发掘琐记

我要新鲜事2023-05-28 22:38:350

三探西吴壁

2012年春季的一天,戴向明先生告诉我,附近有个西吴壁遗址,那里有夏商时期的铜炼渣。我的研究方向是青铜时代考古,铜炼渣这三个字对我的吸引力不言而喻。从那时起,西吴壁遗址就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不久,在戴向明先生的带领下,王文武、申红俊、吕赵力与我一同来到西吴壁。那次探访的位置在西吴壁村南路边的断坎上,在那里,多个灰坑当中都可以看到铜炼渣。那是我第一次去西吴壁,印象很深,也充分意识到了遗址的重要性,但并不成系统。(图1)

图1 指导发掘戴向明先生在指导遗迹清理2018年9月摄于绛县西吴壁

第二次造访西吴壁的时间已经记不清楚,大约是某年初秋的一天。我还记得是在一场雨水之后,在从周家庄遗址去往西吴壁小路上,路边的草木十分茂盛。这次的任务可不只是找炼渣,而是要对遗址有所了解,方便进一步的考古工作。西吴壁遗址断崖上的草木也异常繁密,即使如此,一些包含铜炼渣的遗迹仍相继映入眼帘。 三探西吴壁是在2017年秋季的一场秋雨之后。此次造访,除了先前的人员,还增加了以冶金考古为主要研究方向的崔春鹏博士。西吴壁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即将在第二年开始,所以此次访查我们做得颇为细致,尤其是对次年开始工作的区域做了仔细勘查。 几次探查工作的成果,使得我们可以深入认识西吴壁遗址,为将来的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点穴

点穴是比喻,用来形容选择发掘地点。西吴壁遗址面积约110万平方米,在这么大的范围内,要选择800平方米发掘,可选择的地点多得可怕。在这样的时刻,之前多次探访获得的数据派上了用场。选择发掘地点那天,除了我们几个人,还有县、镇、村的领导干部。印象较深的是一位领导干部在独立调查时捡到一件石锤,但他并未中饱私囊,而是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我们。 确定的布方地点都在靠近最初发现铜炼渣的断坎边,距离大概不超过3米,理由很简单:距离那么近,断坎上有,探方里也应该有。 完成“点穴后”,需要布设探方或探沟。探方是固定比例的方格子,一般是10×10米,或5×5米;探沟则是长方形,尺寸视情况而定。 探方或探沟就是规矩,各类发掘、记录工作都要以它们为中心展开。

刮,再刮,仔细刮……

发掘是田野工作的核心。用手铲画线,是发掘工作的重要手段。 古代人类每一次与大地有关的活动,或是挖坑,或是填坑,都会形成独一无二的堆积。理论上讲,不同堆积都可以通过土质、土色、包含物的不同区分开来。用手铲画线,就是在区分出不同堆积的基础上,用手铲画出线条把它们标示出来。很明显,只有画对了线,才可能挖对;画错了线,挖得再细致也是错。 大家在画线时都非常小心。在晋南这块历史悠久的土地上,古代人类在同一区域反复活动的现象十分常见。所以,我们在西吴壁遗址发掘时,经常需要面对复杂的叠压打破关系。通过辨识不同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区分出不同遗迹,搞清楚它们之间的早晚关系,才能按照由晚至早的顺序仔细清理它们。(图2)

图2 现场讨论核对地层(左起:汤毓赟、董霄雷、田伟)2020年7月摄于绛县西吴壁

这种清理方式,像极了80后小时候用雪糕棒玩的一种游戏。首先将一捧雪糕棒散落在地上,任由它们毫无规律地相互叠压,最后用一根雪糕棒一根一根地把其他所有雪糕棒挑开,在挑开每一根雪糕棒的过程中,都不得影响其他雪糕棒。那么,挑雪糕棒的顺序一定是:先挑开上边稍晚落下的,再去挑下边稍早落下的。 用手铲刮地画线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即使再有经验的考古工作者,也得一点点刮,一点点观察,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误。 著名考古学家刘绪先生多次在考古现场强调,要一寸一寸地画线,就是提醒大家画线一定要认真、仔细。 记得2019年春季,汤毓赟博士初到西吴壁,被分到一个起初被认为简单、实际复杂无比的探方。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一个被天使吻过的区域。因为它是那么招人喜欢,以至于从夏代到商代,再到周代,有不下几十次人类活动的痕迹,留下了几十处土质、土色、包含物都十分接近的遗迹。刚毕业的汤博士,面对这些互相叠压打破的遗迹,多少有些焦虑。那时,在她的探方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刮、再刮刮、继续刮……到发掘结束时,虽然她刮钝了好几把手铲,但基本把探方挖得清清楚楚,令人十分钦佩。

一处别扭的遗迹和羊肉串的关系

2018年的发掘工作中,在东区发现一处形制十分别扭、时代属于二里头文化时期的遗迹。当时还没揭露完整,只有一座地穴式房址和一座圆形直筒状遗迹暴露出来。起初以为是挖错了,后来发现两个遗迹共用一个地面。田野考古工作当中,有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验,那就是:同壁必同坑,同底必同坑。意思是:共用一个壁或底的遗迹,应当是同一个遗迹。由此可知,地穴式房址和圆形直筒状遗迹是一个遗迹。再别扭也是一个。(图3)

图3 陶窑二里头时期的窑址2018年秋季摄于绛县西吴壁

因为东区遗迹复杂,迟迟没有发掘结束。因此,这个别扭的遗迹就留在那里,一直到了2019年深秋。那天有点冷,我看着圆筒状遗迹黑乎乎的壁,想起了木炭,想起了烤串、火锅……大概是寒风吹的,当时一个激灵,想着这座遗迹会不会是二里头文化时期的木炭窑? 恰好有个在工地干活儿的老乡,名曰侯兴智,年轻时在翼城县靠烧制木炭谋生。他在现场查看后告诉我,这座圆形直桶状的设施很像木炭窑,但也有些奇怪。我问侯师傅,哪儿奇怪?答曰:这个只像是木炭窑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去哪儿了? 通过分析其他考古遗迹(如袋状窖穴)可以知道,木炭窑所在区域的原始地面早已在历代人类活动过程中遭到破坏,保守估计有1.5米被削去了。这一信息可以回答侯师傅的疑问:木炭窑的上半部分被破坏了。 为了验证这一判断,我们在附近选址仿建了一座木炭窑进行实验,验证这种结构的遗迹是否具备烧制木炭的功能。实验最终取得了圆满的成功,烧出了不少木炭。有了这些木炭,我们很快买了烧烤炉和火锅。带着新发现的喜悦,我们大快朵颐。考古之乐,尽在其中。(图4)

图4 仿建木炭窑为烧炭实验准备的陶窑2019年10月摄于绛县西吴壁

冶铜炉下的人骨

2019年秋季,董霄雷博士来到西区南侧探方时,这个发掘点已经存在将近两年,发掘者也变换了好几个人。在他看来,这里的发现虽然都很重要,但都是别人做的工作。他需要做的,是完成别人没有做完的工作。做得好,工作圆满;做不好,心里会不舒服。他不只想做好,还想发现新的惊喜,所以十分认真,绝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

向下解剖1号冶铜炉残迹时,在冶铜炉正下方出现了“生土”。考古工作中,挖到生土就意味着终场哨响,这片区域的发掘工作宣告结束。但他敏锐地发现,这里的“生土”刮起来似乎有些硬,与铲刮大范围的生土手感微有不同。于是他大胆地往下刮了几厘米,一片“花土”显露出来。

清理掉这片“花土”后,出现了一个坑,其中有一具躺卧的人骨。今天我们知道,这座坑应该是1号冶铜炉的奠基坑,其中人骨与冶铜活动无疑有着密切联系,应该是冶铜炉奠基时的牺牲。(图5)

图5 二里岗上层期冶铜炉残迹YL1奠基坑内人骨

试想3000多年前,一名脆弱的躯体成为冶铜仪式的组成部分。他圆张大口,左手捂胸,身体略微扭曲,似乎心有不甘。他的遗体大概在祭祀仪式后不久就被掩埋,取生土压实作为炉基,在其上筑炉炼铜,直到3000多年后的今天方才重见天日。

趴了两个月还要通宵干活

2021年夏季,西吴壁惊现一座包含20多个个体的兽骨坑。因为这座坑处在冶铜遗存集中分布区内,所以从发现第一块骨头开始,我们就对它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并邀请动物考古专家刘文晖博士执行具体清理工作。(图6)

图6 清理动物骨骼刘文晖博士在专心发掘兽骨坑2021年6月摄于绛县西吴壁

刘文晖博士体格壮硕,蹲下清理动物骨架十分痛苦。但对科研工作的无限热爱和激情让他很快想出办法。他托民工找来几块稍长的木板,铺在兽骨坑上,自己趴在木板上,垂手到坑里,使用竹签、针、刷子清理骨架。曾经在西吴壁工作的经验使他明白,精细化发掘是西吴壁遗址的工作原则,制定发掘、记录方案须以此原则为基础。出乎意料的是,他制定的清理、收集资料方案的精细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要求。 西吴壁处在中条山、紫金山之间,正对中条山间的冷口,地形原因造就了频繁的风沙扬尘。遇到风大的天气,一天工作下来,我们的鼻子、嘴巴里满是沙土。因为担心清理速度慢,骨架容易风干变脆弱,应刘文晖博士的要求,我们使用彩条布在兽骨坑上搭起了一座小棚子。这个棚子虽然阻住了风沙,但最大限度地聚集了热量,棚内温度高出外面好几度。晋南夏季酷热,一旦进去,马上汗流浃背,颇有野外桑拿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从5月4日开始,刘文晖博士这样一个身高逾180厘米、体重超过200斤的北方汉子,每天趴伏在几块长木板上,在不断出汗的同时,耐心清理动物骨架。6月12日,因为主体发掘工作结束,“大部队”撤离了西吴壁,只留下刘文晖博士和申红俊、吕赵力两位技师协力工作。 按照计划,刘文晖博士离开工地的时间是7月5日,因为他还要前往新疆参加玉孜干遗址的考古工作。但认真的工作态度使他的清理进度无法变快。后来我才知道,为了保证按期完成清理、提取工作,他每天都从早上7点左右开始工作,至晚上9点左右方肯收工。到了最后一周,甚至每天挑灯夜战到12点方肯休息,第二天早起又继续工作。 尽管如此,完工的时间还是向后顺延了3天。 7月7日,我独自驾车从北京出发前往西吴壁,途中听申红俊、吕赵力二君说刘博士已经决定通宵工作,只为确保工期不再延后。说实话,当时得到消息非常感动之余,我也为他的身体感到担忧。当晚到绛县,我要求刘博士随我前往宾馆休息,但他坚决要留在工地继续工作。次日清晨5时许,我到工地航拍时,他竟还未休息……这种状态居然一直延续到了9日中午。当我驾车携刘文晖博士返京时,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竟断续从山西睡到了河北石家庄。 任何行业的工作都是兼有酸甜苦辣,一线考古工作者当然也是如此,只是较之很多行业更加艰辛。 他们的收入微薄,工作地点远离家乡,对家人的思念萦绕心头。他们的工作地点临近自然,所以烈日当空、阴云密布、狂风骤雨、飞沙走石对他们而言从来都不是形容词,而是需要适应的工作环境。他们冷暖自知,真正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写得了论文,做得了报告。(图7)

图7 西吴壁考古队中国国家博物馆考古人在保护碑前合影

当然,考古工作者也有欢乐。这份欢乐很多时候源自情怀,且大都通常来自田野之中。比如意外的发现,高质量完成的工作,在科研方面小的突破等,都可以让考古工作者暂时忘却烦恼,继续投身到释读埋藏在地下的无字天书的事业中去,为探寻人类忘却的过去不断努力。

作者:田伟 现工作于国家博物馆考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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