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海昏侯:2000多年前的王侯传奇
小瓜按:天下遗址被汉墓打破乃至破坏的相当多,我一个搞夏商的,面对一堆汉墓也得看一些关于汉墓的文章赶紧补补秦汉考古了。秦汉考古这些年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海昏侯墓。之前看的学术论文太枯燥,这篇人家记者写的文章就相当好看且有意思了。不过回过头来想,我们挖的都是被盗的平民墓,却非要看什么海昏侯,是不是想多了啊
都说汉墓“十室九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一座江西南昌海昏侯大墓成为例外。历经4年挖掘,考古队员才逐步从外围探至主墓。板栗虫草、衣笥钱粮、钟鼎车马、金玉珠辉,近2万件出土文物、居室化的椁室结构,勾勒出一位西汉贵族在富足社会中的精致生活。
这个在地底埋藏了2000多年的“我国迄今发现的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拥有最完备 祭祀体系的西汉列侯墓园”,正揭开它的面纱,诸多待解之谜将逐一得到答案。2016年1月,随着内棺开启,围绕着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发生的一切,即将到达高潮。
标志为6号的文保用房,白色卷帘闸门密闭着。入口处一道公安、两道武警哨卡,如有生人靠近,警犬便狂吠不止。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喧嚣熙攘后,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终于回归一种特殊的森严与宁静。
在这里,海昏侯墓主棺内棺已经开启,最引人注目的谜底正在揭开。开棺前一天上午,被整体套箱的主棺内棺,离开安放了2000多年的墓室,沿着轨道被航吊出椁室,顺利运送至作为文物保护用房的实验室里。除内棺外,当日还吊运了主墓回廊里的五铢钱堆和5号祔葬墓棺柩。
专家初步推断,墓主很可能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刘贺,汉武帝刘彻之孙,5岁继承昌邑王位。公元前74年,汉昭帝刘弗陵驾崩而膝下无子,大将军霍光征召刘贺主持丧礼,拥立为帝。然而,仅仅27天之后,刘贺帝位被废,成为汉代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史称汉废帝。
10年后,汉宣帝下诏,封其为海昏侯。“海昏”,意指现在鄱阳湖的西面。海昏侯共传4代,一直延续到东汉。公元前59年,刘贺去世。
2011年,一个盗洞将深埋2000多年的古墓牵出。种种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之下,海昏侯墓躲过了汉墓“十室九空”的盗掘命运,形制、文物保存完好,被中国社会科学院评为2015年度“六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第一代海昏侯刘贺,其先王、后帝、终于侯等背后鲜为人知的人生旅程,或将被揭示;时隔两千年,一场精心部署、科学推进的考古作业,正在完成。
意外
41岁的观西村村民裘以龙,从来不曾想到,他以打零工、种棉花稻谷为生的前半辈子,会在某一天里突然转向,与一座声名远扬的西汉大墓联系在一起。海昏侯墓所在的墎墩山,距离他家老宅不过数百米,位于江西南昌市新建区大塘坪乡观西村老裘村民小组东南处。
村民们叫这座山“角角(guo guo)”、“角里”,在方言里是小山包的意思。山前一大片稻田,是视野开阔的鄱阳湖平原,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成为村里世代相传的祖坟山。小时候,裘以龙听一位长辈说过,这一带埋了个王爷。不过,确切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2011年3月晚间,村里的狗经常叫个不停。另一位村民熊菊生不经意发现,山顶一株五六米高的杉树边,已经隆起一堆黄土,和旁边二三米高的灌木丛一样高了。裘以龙、熊菊生等几位村民相约一起去看个究竟,意外发现土堆旁有榔头、钢钎,还有八宝粥、矿泉水、手套。山顶,有个圆洞。裘以龙大胆下了洞,发现内壁有人为凿出的小坎,方便下脚;下到十多米深的洞底,一脚踩上了一层层的木头。
有人在盗墓!村民们迅速报警。裘以龙对此已有经验:有一年清明节前后,他曾偶然发现旁边一座山包顶上多了一个棚,放着套鞋、手套、铁锹、矿泉水。不过,那时候人们文物保护意识没那么强,村民们不以为意。
袭以龙事后才知道,旁边这座山包,便是已被盗掘的海昏侯夫人墓。
江西省文物考古所研究员杨军,辗转接到报警信息时正在家中做饭。他起初并不想去,所长特意提示,“是在铁河附近”。一听是铁河,杨军突然反应过来,铁河古墓群有大小汉代古墓100多座,同样位于新建区,1987年就被列为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
会不会是海昏侯?他想起一条地方史料的记载:“海昏侯刘贺墓在建昌县西北六十里昌邑城内,有大坟一所,小坟二百许。”这个位置,与报警所称的地址十分接近。
杨军抛了锅铲,从南昌打车,两个小时后到达墓地。初步查探后,他认定这是一处大墓,随后上报。鉴于此墓已被盗墓贼盯上,地处偏僻不易保护,不久,江西省文物局提出抢救性发掘申请,获国家批准。
国家历来不主张对高等级大墓进行主动性发掘,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童明康曾在一次讲话中表示,禁止发掘帝王陵寝出于多方面考虑,一是科技水平不够,对出土文物第一时间的现场保护仍是难题;二是考古力量有限,基础建设工程中的考古工作已经任务繁重。此外,也应该为后世子孙留下点东西。
从2011年4月起,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墓地周围区域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考古调查,发现这片区域其实是以西汉海昏侯墓为核心、错落分布着大小8座墓葬和1座车马坑的墓园,平面呈梯形,总面积达到4万平方米。
2012年和2013年,考古所从外围入手,先后发掘了1座车马坑、3座祔葬墓,解剖了2座园门、门阙(入口标志)及各式墓园建筑基址,还发现了墓园的排水和道路系统。祔葬墓只出土了玉剑、陶瓷、漆器等文物。它们早已被盗掘,其中一个盗洞还发现了宋代的斗笠碗,推断很可能是宋代被盗。
为什么最大、最重要的主墓反而没有被盗?杨军分析,海昏侯墓封土堆上覆盖的杂草、灌木、荆棘非常浓密,从外观上看,显得比左侧的侯夫人墓小一些。另外,汉代是以右为尊,盗墓贼们也许没弄明白这一点,以为左侧墓主更尊贵,才迟迟没有对右侧主墓下手。
“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园是我国迄今发现的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拥有最完备祭祀体系的西汉列侯墓园。”2015年11月4日,江西召开新闻媒体通气会,首次公布了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的阶段性成果。
“这座墓葬具有标本性意义。”站在大墓前,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海昏侯墓发掘专家组组长信立祥说。如果各种证据把身份指向刘贺,应该会严格按照列侯等级入葬,不会僭越。另外,现已知的西汉列侯有的陪葬皇陵,有的葬于就职地,都不能作为典型列侯墓,只有这位海昏侯被葬在侯国里,可称是为汉代列侯墓园提供了一个样本。
这座墓园留有诸多谜团,信立祥还弄不明白。比如,以往帝陵、王陵墓园里一般只有一个男性墓,其他都是妻妾。但在海昏侯墓园里,5号祔葬墓出土了一柄玉具剑,说明祔葬墓墓主很可能是另一位男性。
另外,在帝王陵中,不论妻妾有多少位,通常共享一个祠堂。但在这里,海昏侯和夫人共享一个祠堂,其他祔葬墓各自有一个祠堂。“也许其他不是妻妾墓,而是子女墓?”他推测说,如果这样,那就说明侯陵和王、帝陵形制完全不一样。
从新闻发布会这一天起,已默默发掘4年多的南昌西汉海昏侯墓,才带着许多仍未解开的谜团正式进入公众视野。
如今,观西村的这处坟山,终于有了自己第一个正式名字。考古队按村民土话发音,将其命名为“墩墩山”。当地村民得以优先进入工地干活,每天7小时,工钱50元块。至于裘以农,如今他已从普通民工上升为考古所聘用的技工。
“看多了金饼,觉得老婆那点小金耳环算什么啊!”他笑着,言语间不乏长了见识的自豪。
“挖土的”
2014年开始,海昏侯主墓开始发掘。仅7米多高的封土,考古队就挖了大约半年。
封土可不是随意的土堆,而是夯土台。“夯”是砸,古人们用杵或棍将泥土砸实,去除空隙,让土层坚硬、结构紧密。夯实后,上下层夯土之间会有清晰的界限。挖封土,其实是将一层层的夯土找出来。
“就像千层糕一样,每层夯土只有十到二十厘米,厚薄不均。”考古队员田庄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从南京师大研究生毕业后,他进入南昌市博物馆,不久借调到江西省考古研究所,2011年10月便来到海昏侯墓考古现场。在工地上,他常常一头乱发,不修边幅。
考古队员们做了一个解剖,将封土分为南北两面,以观察土壁变化。南边光线好,先挖南面。那个盗洞正在中间。拍照、记录、测绘、去表土后,便开始刮面。刮面极其耗费时间,由雇佣的村民们拿着手铲,一锹一锹慢慢地在探方里刮出平整的新鲜面。
辨别夯土的关键是夯窝。每层夯土表面,都有一个个的圆形浅窝,那是夯砸后留下的印记。夯窝里常存着细砂粒,不过田庄发现,这里每层夯土上还铺了一层烧过的稻草,能看到黑的、薄的痕迹。
每挖出一层夯土,都要拍照测绘、做资料搜集,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非常耗时,不过在田野考古中却是必须,“将来,我们要还原古人是怎么一步步筑造封土的。”田庄说。挖掉的封土被抽样保存后,用来填平墓园道路。
挖完封土,下一步还是挖土。以十米为区间,布下一个个正方形探方,各组队员们同时在探方里刮面,寻找墓口、墓边。很快,一个略显方正的大墓边缘被发现,东西长、南北宽均为17米多,总面积约400平方米。
南侧一条斜坡状墓道也被挖出边缘,整个墓室平面因此呈“甲”字型。我国古代墓葬通常以墓道数量多寡代表墓主地位高低,拥有4条墓道的“亞”字形墓等级最高,属于帝级;其次是两条墓道的“中”字型王陵,最次是一条墓道的“甲”字型,属列侯级别——在这点上,海昏侯墓确实没有僭越。
找到墓边后,田庄和队员们继续挖填土。填土也是夯起来的,他们从西南角往东南角推进,越挖越细致,越挖越慢,一次只挖区区5厘米或10厘米。一直在和土打交道,考古队员们都戏称自己为“挖土的”。
一首打油诗是这样形容他们的:“洛阳铲子地下钻,铁锹黄土天上扬,手铲堪比命还贵,罗盘皮尺包里放。”总是跪着,田庄牛仔裤的膝盖处常会磨出个洞。考古现场就是一个大工地,偶尔出现的黄鼠狼、蛇、老鼠成为队员们的玩伴。还有一次,一只青蛙也跳进工地里来。
一直到手铲挖到完全不同的土层:一层青膏泥、一层细砂、一层木炭,三层叠加约0.7米,厚薄不一,界限分明。田庄明白,离墓室顶板已经不远了。每层以手铲切块取样,然后挖掉。
考古学中有一句俗语是,找到了青膏泥,便找到了棺椁。青膏泥非常细腻,黏性大、渗水性小,潮湿时呈青灰色。古人以青膏泥封墓,以隔氧防腐,减小地下潮气对棺椁的侵蚀。木炭和细砂,也都有防水防潮的效果。
终于挖到墓室顶板。田庄发现,炭已经把墓顶板染成了黑色。数十根黝黑色的长条形椁板,一根根并排拼接起来,守护着椁室。随后,顶板被陆续以人力吊起、搬走。
当厚重的顶板被一一清除,发掘现场一片惊呼。椁室里有大量的积水,随葬品密密麻麻,或浸泡在水里,或漂浮在面。这时,考古队开始在旁边挖一口井,以超过墓室的深度,来降低墓室里的水位。
史料记载,公元318年,豫章郡发生大地震,原来的海昏县等豫章古县淹没到鄱阳湖中,也让海昏侯墓墓室坍塌,被地下水淹没。事实上,墓室西北角还有一个五代时期留下的盗洞,但可能是因为当时人们还不具备水下盗墓的条件,才使得该墓得以幸免。
在考古界,汉墓向来有“十室九空”的说法。这是因为,汉代盛行厚葬之风,成为盗墓贼们的心头之好。很多汉墓在汉代就已经被人盗掘,更别提之后的历朝历代了。因此,有专家戏称,挖掘汉墓其实是为盗墓贼“打扫战场”。
而一些保存较好的汉代墓葬往往能出土大量文物。比如,近来总被提及、与海昏侯墓相对比的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保存完好的女尸1具,另有丝织品、帛画等文物3000多件。河北满城汉墓也出土了金缕玉衣、长信宫灯等著名文物。
因种种机缘巧合,海昏侯墓免于被盗的命运,直到2011年盗墓贼的再次出现。从椁室上方清晰可见,最新的那个盗洞,竟然恰好位于椁室的正中央。顶板被锯开,有明显断痕。按常理推断,主棺一般位于椁室正中,盗墓贼从封土中心垂直向下挖洞,是能挖到东西的。这个洞让杨军、田庄和其他考古队员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惴惴不安。
提取
椁板被掀开后,田庄都惊呆了。其中一处,显露出约2米高的五铢钱山,层层叠叠。“以前在别的考古工地,我也不是没见过铜钱,但这次真的是钱山啊!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从高处俯瞰,队员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回”字形的椁室。中间是主椁室,周围环绕以回廊形藏閤,之间有过道隔开。藏閤又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回廊,除了五铢钱,还能看到编钟、铜罐、车马等等随葬品。考古队决定,暂不开启主椁室,而是先在其顶部铺上一层木板,避免人员走动引起的损伤。他们首先清理回廊,并选择了西北角作为第一个突破口。那个早期盗洞正在西北角,椁板损害比较严重,已经塌陷。
这是2015年初的事情。这年1月6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将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考古发掘工作由地方层面上升到国家层面,将之与南宋沉船“南海一号”考古并列为2015年国内两个重大考古项目。
为此,国家文物局正式派出以中国秦汉考古学会会长信立祥为组长的多人专家组,长驻海昏侯考古工地指导。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徐长青说,在历史上,由国家派出专家组的此前仅有两次,即上世纪70年代马王堆汉墓与80年代的南越王墓发掘。
同时,2015年1月起,武警南昌市支队14名武警官兵进驻考古工地。南昌市新建区公安局增加干警和保安力量,3名干警、12名保安驻扎工地维护安全。墓室内外安装了摄像探头,4万平方米工地更新了铁丝网和刀网,加设了红外自动报警系统和巡更系统,等等。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原副院长、专家组副组长张仲立,在2015年初第一次走进海昏侯墓时,最吸引他目光的,是木头。从墓道前往主椁室,迎面便是竖立的大块木板,不过都只剩下半截,顶部高低不一。这是门的象征。
他有些羡慕——他长期工作的陕西,算是北方地区,“那儿能留下木头的痕迹就不错了,哪里能看到整块整块的木头?”
南北方土壤很不一样。张仲立初到江西时,还花了几天时间“看土”。南昌属于酸性土壤,气候潮湿,不利于骨骸和有机物保存。之前发掘的车马陪葬坑,为我国长江以南地区首次发现,里面有5辆木质彩绘车和20匹真马,骨骼早已无存。
海昏侯墓里文物保存较好,还是与水有关。墓室内充满水,造成绝氧环境,不利于微生物生长,墓内文物才得以保护,腐蚀程度不高。不过,水环境仍然会与部分文物产生矛盾,比如,墨书的竹简可能会掉色;适应了潮湿环境的漆盒,还是应该泡在水里,但一旦出水,漆盒上的金银纹饰可能会脱落。
最开始清理的西北角回廊,正是漆器众多的衣笥库。笥音寺,是盛衣服的竹器、漆箱。可能是因为盗洞,内外空气已经交换,海昏侯墓考古队文保组组长管理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儿丝织品的痕迹了,只有破碎的漆盒、漆皮残块。漆耐腐蚀,本身杀菌。
“整整16层漆皮堆积”,对当时情景,管理依然历历在目。她是一位女博士后,面容清秀,已在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8年。进入椁室发掘时,她刚生下儿子,不得不每天花两三个小时,往返于南昌市区与考古工地之间。
由于是首批提取,他们连下脚站立的工作面都没有。不得已,从隔墙上搭一个悬空的木板,队员李文欢整个趴到板子上,脸朝下,用竹签和刷子一点点地清理泥土。1月初的南昌极其寒冷,小雨连绵,他们也顾不上了。
李文欢是甘肃人,年纪不大,脸上还有着青春痘的痕迹,文保专业硕士毕业,刚刚入职江西省文物保护研究所,海昏侯墓是他第一个参与的田野考古现场。他参与了几乎全部的文物提取。他说,因为不知道文物的糟朽程度,一定不能硬掏。要把周围清理出来,再根据叠压关系一层层地清理。比如,先用竹签探出漆盒边缘,用刷子清出余土,然后在底部平插入一根根竹签,将器物与泥土分离,再在竹签下插入前端锋利的塑料托板,将漆盒托出来。
竹签是最传统的田野考古工具,韧度好,硬度低,宽度从四五毫米到几厘米不等。有同事自己磨了牛角刀,前尖后厚,更适合室内清理。有时,他们会使用医生工具,如钳子、镊子。总之,什么细致好用就用什么。墓里长期浸水,泥土黏性很大。管理曾经在这儿坏过一双鞋,人一走,鞋出去了,鞋底还在。有时候,他们不得不用上泥土分离剂。这是一种中性液体,能产生类似洗衣液的润滑效果,将泥土与器物分离开。
“慢点、慢点”,这是队员们在提取现场常常“吼”着说出的话。提取文物,需要的是耐心、细致。仅西北角回廊这一个平方米,四五名考古队员就提取了一个月,得到几百个漆器残块。
每件文物会按照发现的先后顺序,得到一个数字序号。M1:1873,表示“墓1”里提取出的第1873件(套)文物。序号会被写上“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文物标签”,以及类别、名称、数量、地点、记录人、日期和地理坐标。
地理坐标是唯一的,记录着发现文物的北纬、东经和高程三个数值。“以后录入软件,可以形成资料库,完成陪葬品摆放位置的复原,从而复原整个墓葬。”李文欢说。
事实上,每件文物提取之前,还要经过三维扫描、拍照绘图、给号登记等几个步骤,提取后由专人当场录入器物账本,简单登记形状、尺寸、完残程度、纹饰等信息,再转移到临时文保用房。
为了保证安全,主墓前还专门设置了一道武警岗,所有人员都不得带包进入。
3个月之后,管理终于见到了第一个完整的器物:一个漆盒。她欣喜万分。小心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些沾着泥浆的虫草。
宝贝
衣笥库里的丝织品都已毁坏,管理只看到了一些签牌。这些签牌上圆下方,上有孔洞,应该是挂在漆箱之上。签牌上有汉隶文字,写着里面有多少件绢丝上衣,领口是什么颜色、裙裾是什么颜色,清晰可见。
漆器中,还有一件盛放梳妆用具的扣银边三子奁,母奁里有三个子奁,其中一个放着梳齿密度不一的三把梳子。管理想,这位海昏侯应该对服饰、容貌形象很在意。直到看见虫草,她又觉得,两千年前的古人是懂得养生的。
清理北回廊,花了4个月。2015年5月,考古队将大墓内壁以钢网护住,再以钢架支撑,防止坍塌。6月份和7月份清理东、西回廊,最后是南回廊。
随着文物一件件被提取,一个完整的西汉列侯大墓渐渐展现在世人面前。回廊中,北藏閤分别是钱库、粮库、乐器库、酒具库。西藏閤从北往南分为衣笥库、武库、文书档案库、娱乐用器库。东藏閤主要为厨具库(“食官”库)。甬道主要为乐车库。甬道东、西两侧的南藏閤是车马库。
北藏閤里,钱库出土了十余吨五铢钱。这里还发现了陶胎漆器储酒器、青铜雁鱼灯、青铜蒸馏器,其中蒸馏器里装着板栗、荸荠、菱角等植物果实。西藏閤出土了大量青铜兵器、漆木器和数以千计的竹简和木牍。在一件青铜豆上,清晰刻有“南昌”二字,这是关于南昌城最早的实物资料。
东藏閤则出土了很多厨具和餐具,如轩、壶、樽、鼎、釜等青铜器以及供案、几、耳杯、勺等漆木器。此外,还有计时用的铜漏、属度量衡类的铜权等等,有的青铜器上有“昌邑食官”“籍田”等文字。
2015年10月,考古队开始为主椁室发掘做准备,搭建航吊设施和工作平台,揭取主椁室顶板。11月14日,正式开始发掘主椁室。
主椁室的结构也超出人们预想。南北向的甬道将主椁室分成东、西两室,甬道两侧有屏风,南端出口与墓道相连。专家组推测,西室是墓主读书会客之地;东室是日常起居之地,椁室结构很可能就是墓主生前居所的“缩微版”。
这大约是遵循古代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死者生前享受的东西都要带到墓中去,汉代墓葬形制的宅第化与陪葬品的生活化趋势十分明显。
有意思的是,最重要的棺柩并没有按常理放在椁室中央,而是位于东北角。专家组推测,主棺也许是当年地震使墓室坍塌后,慢慢漂移过去的;也许是安葬之初根本就没有按常理放置。
其实,在椁底板盗洞的旁边,有一堆金饼印压出来的圆形痕迹,肉眼可见。这处遗迹被盖上黄色海绵,工作人员来往间都会避开。盗洞口附近曾提取出2块散落金饼,杨军担心,会不会是在盗洞口有一盒金饼被拿走,目前难以确认。
主椁室里的宝贝,比回廊中更为精美。2015年11月14日,出土画有孔子生平的屏风、马蹄金、博山炉、青铜灯;17日,两盒金饼及二十多枚马蹄金;18日,两枚玉佩饰,其中一件为韘(she,四声)形佩,质地细腻,雕刻有龙凤图案……几乎每天都有惊喜。
2015年12月20日上午8点半左右,考古队员终于揭开了主棺外棺盖。外棺长约3.4米、宽约1.6米,已通过轨道运出,送往文保用房保存。内棺棺盖上有漆画,出现了一只站立的朱雀。外内棺之间,又发现大量马蹄金、玉器和竹木漆器。
金饼经简单清洗后,闪闪发亮。国家博物馆研究员、青铜器保护与修复专家杨小林目测,纯度还不错。她称量过,少的230多克,多的260克,与汉代“一斤”(250克)误差不大。至内棺开启前,海昏侯墓已出土金饼285枚。
考古队领队杨军因此开玩笑说,“有人说我们挖出了一个银行。”
金饼呈圆形,一面是纵横交错的席纹,一面是气泡状凹凸不平。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李存信推测,当时的金饼由泥范浇注,席纹很可能是印压在泥范底部的。当高温金液倒入没有经过焙烧的泥范,凉热之间产生的水汽向上蒸发,冲出了金液表面,形成气泡状。
让杨小林感慨不已的,是车马陪葬坑出土的青铜器车马件。她特意向记者展示了一些照片。这些车马件基本是银、铁和青铜材质,表面装饰着错金银、鎏金鎏银。最有意思的是,一件车马器往往是复合材料。
比如,一个名叫盖宫帽的伞头装饰,本体是青铜材料,上半部分镏金,金附着在表面,下半部分则是错金银,即镶嵌金丝银片。再细细一看,金丝银片镶嵌出的,是一幅小狼追鹿的图案。
让她吃惊的是,拥有如此复杂工艺的这个盖宫帽,不过五六厘米大小!“就我个人见到的,与同时代比较,这些错金银青铜器车马件应该是最精美的。”杨小林说。
考古队员田庄则对文字感兴趣。让他激动的,是主棺附近出土的一枚刻有“大刘记印”的印章。印为玉质,只有1.7厘米见方,上方呈乌龟造型。四个字中,最不好认的是“记”字。起初,队员们都以为是“信”。田庄特意上网查询繁体隶书,才纠正过来。
田庄本以为,凭玉印可以确定墓主身份。他印象中,玉印一般是皇室所用,列侯通常是金印。然而,这枚印章除了表明墓主是刘姓皇族外,回避了私人信息。不过,据墓中刻有“昌邑九年造”的漆器,写有“臣贺”的金饼都表明,墓主人属第一代海昏侯亦即故昌邑王刘贺的可能性非常大。然而,墓主身份的最终认定,还是有待于主棺内棺的开启。
待解谜团
一间高大敞亮的库房里,四侧堆积的砖头和塑料膜围成一个大水池,外棺板被放置其中,以清水浸泡,实现隔氧密封。隔壁另一间库房里,数不清的红黑漆器残片被装入注水保鲜盒,细长的黑色竹简则井然有序地躺在清水池中。
这里是海昏侯墓文物保护用房,位于考古工地西侧不到1公里处,占地约4000平方米,内设5栋考古用房及队员的生活设施,部分文物被发掘出土后会转入这里应急处理。
“每一件都是我们亲手提出来的啊!”扎着马尾的管理走过一排排漆器存放架时,突发感慨。停顿了一下,她说出自己的担心:“这些都是散碎的漆皮,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拼得上。”
漆器正在进行饱水处理。关于漆器保存,有句俗语说,“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因墓室长期浸水,漆木器之前是饱水状态,如果突然变干,漆皮肯定会开裂,甚至缩成一块麻布的样子。早在提取之前,椁室里就时常对漆器喷水保湿,再罩上大块海绵。
在这里,浸泡用的是去离子纯净水,这是因为担心一般纯净水中的离子与漆木器发生反应。接下来,他们计划先加固,再剥离、清理、脱色。然后,以红外扫描对竹简拍照识别,才能对竹简记载的内容进行释读。最后是脱水,以封进长条有机玻璃中长久保存。
这是我国长江以南地区首次出土汉代竹简。参与提取的考古队员吴振华,因一头黄色卷发被叫做“小卷毛”,是一位90后男生。年轻的他此前没有见过真正的汉简,根本不知道这些卷曲干缩、像藤条一样细长的黑色物体是什么。
其实管理自己也不知道。这堆竹简堆积在回廊西北角,有人以为是漆器残片,或者是碎铠甲。起初,没人把它们放在心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竹简旁边的一堆漆器箱子上。
直到一位竹木漆器保护与修复专家、湖北荆州文保中心研究员吴顺清的到来。他曾参与修复湖北荆门郭店楚简、荆州张家山汉简等各省市漆器简牍5万多枚。他查看现场后告诉他们,这些是竹简。
队员们的注意力迅速转向。最终,这堆竹简被分为四块整取,运进文保用房。为了保全这批竹简的完整性,甚至不得已“牺牲”了旁边的几个漆盘。
还有一块没有花纹、只露出几十厘米的“椁板”。管理和队员们在旁边走来走去,都以为是一块椁板,不以为意。有着丰富经验的吴顺清则告诉她,这应该不是椁板,而是一把瑟。后来,一把长2.1米的大瑟被提取出来。
从那之后,管理对师父吴顺清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昏侯墓专家组力量强大。组长信立祥是国家博物馆研究员,秦汉史研究专家;副组长张仲立曾是秦陵、西汉大司马张安世家族墓考古发掘领队;胡东波为北京大学文博学院教授、青铜器保护与修复专家;王亚蓉是中国织绣领域研究专家;李存信,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实验室考古专家……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国家博物馆、北京大学、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等这些单位,也都参与了实验室考古,纺织品、金属器、漆木器、竹牍、漆皮陶等文物保护方案的设计与实施。
当陪葬坑里出土车马器时,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徐长青自己也“蒙”了。南方地区没有出土过车马器,他虽工作多年,却连车马器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配件结构了。后来,他们特意从陕西请来技工,才解决这个难题。
在他看来,引入外部专业力量、将考古与文保相结合,是这次海昏侯墓发掘的一大亮点。
在考古现场,专家们之间常常也有争论。比如,以木楔撬起外棺盖板前,两位专家就开启方向有了不同意见。当长方形外棺以南北向放置时,一位专家主张从西头起——因为棺盖上面,从西至东有颜色不同的清晰界限。
另一位专家则主张从南头起,因为这界限并不是木板分界,而是上面椁板砸下来形成的痕迹。按常理来说,棺板通常是长板而不是短板拼接而成,这样才有承受力。最终,主张从西头起的专家被说服,结果也显示,从南头撬起的方式是正确的。
当然,专家们也有着自己的疑惑。早期出土的两枚马蹄金,底部刻着一个“上”字。张仲立、杨军等专家推测,“上”字有两种可能,一是代表“上币”,因西汉时期,黄金属于上币,青铜铸造的五株钱属下币;另一种可能是,汉武帝时期铸造钱币的机构是上林苑三官,“上”字就像如今人民币上印有“中国人民银行”一样。
可是,当刻着“中”“下”字的马蹄金出现,专家们就都弄不明白了。
在主棺东南角,考古队员们提取出了10个青铜鼎。这个数字也很微妙。从西周开始,天子用九鼎,诸侯、卿大夫用七鼎,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者一鼎。那么,10鼎是什么意思?信立祥推测,可能是七鼎、三鼎两套,或者五鼎、五鼎两套。不过,他还补充了一句,要等将来修复完成后才能确定。
“这处墓葬在很多地方符合侯的身份,没有逾越,但墓主似乎还是想彰显身份,以财富、礼器等细节显示出自己比其他诸侯更为特殊。”张仲立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解释说,墓主明显比一般诸侯更加富有。另外,按照《周礼》中的礼乐制度,“四堵(架)为帝,三堵(架)为王”,而在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三架悬乐,却明显高于他“侯”的官职。
李存信研究员将这座墓葬归纳为,“侯的规格,王的规模,帝的规制”。他注意到的是一件青铜提梁卣。这件酒器造于西周时期,在汉朝时已是文物,而按理“王侯一级不应该拥有商周时期物品,只有皇帝才能享用”。
还有专家猜测,主椁室周边空空的过道,其实是准备使用黄肠题凑的。这是一种在椁室四周用柏木堆垒成的框形结构,与金缕玉衣等同属帝王陵墓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朝廷特赐,个别勋臣贵戚也可使用。也许,墓主家人臣属也做了这个准备,只是最后没有得到允许。
“考古工作就像搞侦破一样,始终沉浸在探索的愉悦之中。每次总是面对新问题,有新的吸引力。”张仲立笑称。任何细节都可能是谜题,而这种种谜题,还将等待很长一段时光才能一一解开。
科技介入
进入2016年,海昏侯墓还未被开启的部分,只剩下内棺了。去年底,为了决定是否套箱转运,考古队员在内棺盖板的南侧,试着用钢钎打开了一条小缝,照射LED灯观察棺内情况。
那时,对于是否将内棺整体打包至实验室,专家们还有不同意见。直到这次试启发现,内棺保存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专家组成员、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王亚蓉还看到内棺中有丝织品痕迹——按照汉代葬俗,一年四季的衣服都要穿在墓主身上,最后还要盖些被子。
海昏侯墓出土的一些文物,腐蚀情况其实比看上去要严重。一个特别之处在于,这里主椁室比回廊高出半米左右,恰好处于地下水水位线交错的位置。环境的交替变化,对文物影响最大。
李文欢注意到,青铜器不像北方那样铜锈多、结得厚,似乎没有长多少锈,表面显得不那么绿,但实际上,它们比北方更“酥”,像苏打饼干一样,拿起来就往下掉一层层的渣。
竹简亦如是。管理起初看到的竹简,形制尚可,不料内里结构已经完全被破坏了。必须用托板,否则双手稍稍用力就会碎掉。
最脆弱的还是丝织品。两千年前的桑蚕丝,纤维早已老化,如果直接开棺,氧气、紫外线可能会让它们立刻脆化、粉化。出于丝织品的保护要求,专家组会商后,最终放弃现场清理,趋向于将内棺整体套箱,运往实验室进行考古。
设在文保用房里的低氧工作间或许可以解决这些难题。这是文物保护技术的一种新手段,此前一直用于航天技术领域。开启时,低氧工作站可以产生并输出氧含量少于1%、相对湿度可在20%~80%范围内调节的纯净氮气。考古人员则需要戴着氧气面罩工作。
工作间约20平方米大小,四周是透明玻璃。旁边还有古尸低氧储藏柜和低氧储藏柜,可以对古尸或清理好的出土文物实现长期低氧储存。
李存信主持了内棺整体套箱工作。因椁室坍塌,内棺棺头被压扁,棺尾较高,差距约有三四十厘米。内棺下有棺床,带4个木轱辘利于推动,但棺床已塌陷,木轱辘被抬升,顶破了内棺底部,全部成为一个平面。
首先,他将截面为凹槽形的长条槽钢“绑”在棺床四周,以12股钢丝打成螺丝状固定。然后,以撬棍稍稍从底部撬起棺头,略有缝隙,便立刻插上一块块木头。棺尾亦如是。底板支撑住后,再找木匠以5厘米白松木定做四周箱板。最后,再将扁平铁条连接侧、底板。
为了填充箱体,还要减轻重量,李存信一改以往用土填充的做法,使用聚氨酯发泡材料。他做了一次计算:内棺体积约为2立方米,而每立方米土体重约1.7-1.8吨;加上外围包装,总重量接近6吨。实际填充1立方聚氨酯泡沫后,相当于重量减轻了1.7-1.8吨,最终套箱完成的异形箱体,重约4吨。
不过,聚氨酯是化学材料,需要隔离。他们首先在遗存上先放置宣纸,再铺塑料布。还有诸多小小心思:固定时不用铁钉,而是易于松卸的螺丝钉。内棺上方的木头,事先包裹了塑料薄膜,以免木头倒刺划伤遗存。
“将内部填充饱满、固定好之后,在实验室里可以翻转方向。”李存信说,实验室安装了限重10吨的航车,如果文物叠压导致无法继续清理时,可对整个箱体进行180度翻转,进行逆向发掘清理。
眼下,实验室中已有80箱整体提取的文物了。这一天,李存信的学生和助手用航车,将一个木胎黑漆的偶马残部,先填充土体后翻转,改由底部清理。高照度工作灯之下,队员们用竹简、手铲,一下下地清理土壤。
很快,几件青铜车马件显露出来。
2016年1月,随着内棺开启,围绕着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发生的一切,即将到达高潮。
今年起,江西省将开始建设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遗址公园和遗址博物馆,目标是创建国家5A级旅游景区、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世界文化遗产。并且按照“物址合一”的原则,近2万件出土文物将全部交回遗址博物馆和遗址公园存放、管理和展示。
原载2016年第742期《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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