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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耕望:翻译工作的重要性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0:54:381

你很推重冯承钧先生的翻译工作,可否稍详说明你对于翻译工作的意见?

世界上国家民族众多,语言文化各不相同,欲增进各国人民的互相了解,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能语文互通,以增进彼此的了解,渐期达到生活文化的沟通融和。然而语言互通,只能期之于少数人,绝大部分人群不可能都做得到,何况多样化的语言文字,要每个人都能通解,不但不可能,而且是一种浪费,有害于其他方面的高度发展。就学术而言,除了自然科学大体上没有民族国家的传统特征之外,其他各种学科领域,各国家各民族总不免各有其独特的传统,也各有其思考述作的方式,而各种传统也各有所长,可以互相观摩。就史学范畴而言,研究世界史固不必说,就是研究自己的历史,如能多懂些外国语文,多看人家的论著,也大有益处,这在前面谈治中国史是否要从中文下手时也已谈过。不过精通一种外国语文,就以英国语文为例,真正能看英文书刊就很不容易,要花很大功夫。一个人的精力时间都非常有限,要想研究中国史的人都能精通英国语文,虽不是不可能,但他在中国史上所用的功夫势必相对的人为减少,他的成就也就相对的降低。何况英国语文之外,还有其他各种语文著述,也各有参考价值,若要每个人都精通这些语文,始能了解他们的东西,那就绝对不可能。所以近百年来史学界,除了特号天才陈寅恪先生之外,就数不出第二个人来!因此我认为研究中国史的人都能精通几国语文,观摩各国学人的方法与成绩,当然最好不过;但事实上不可能,只能求其次,提倡翻译工作,希望能出些大翻译家,来弥补本国学人不可能都精通各国语文的缺憾!

况且从历史上看起来,翻译工作对于文化的传播与吸收都极其重要,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中国中古时代印度佛教的东传。在魏晋南北朝至唐代前期,当时固然有不少信徒,不远万里,跋涉山川,到西域、印度去直接学习,回国传扬;但历史事实证明,佛教传扬与吸收的最有效方式是高僧大德大规模的译经运动,然后中国学人才能慢慢消化融合而光大之为中国式的佛教,甚至孕育发展为宋明时代的儒家理学。我们看,在东晋时代中国最有名的两位高僧道安与慧远,都极力提倡翻译工作。汤用彤先生说,道安虽不通梵文,但在长安七年,以主持译经为中心工作,兵乱都邑,伐鼓近郊,仍工作不辍,而江南译经之盛,慧远提倡之力居多;唐初玄奘更是以精通梵文佛法而大规模从事译经工作。唯有经过这些大师的提倡与主持,把印度佛教重要经论都翻译过来,使不能通解梵文的人都能接触到佛学的理论精义,然后才能使佛学在中国生根,对于中国文化发生极大影响。

近代中国也出现了少数大翻译家,如严复之于社会科学,林纾之于西洋小说,都尽了不少的介绍作用。但自我记事以来,翻译工作似乎不大为人所重视,好多精通外国语文的学人都喜欢自己著书,而不想译书,甚至鄙视翻译为程度较低者的工作。其实这是极大错误。我觉得一个人的工作,主要的是向社会人群提出贡献,对于他人有些用处,不论著作或翻译都是一样。外文好的学人,与其提出一部不成熟、不顶好的著作,绝不如翻译一部西方名著之有贡献。不但如此,翻译工作有时可能比著作更有影响力。例如以玄奘的学问当然能著作论疏,但若只撰论疏,而不大规模地翻译,他对当时对后代的影响可能不会有那样大,自己在佛教史上的地位也没有那样高。再如严复的翻译工作,对于清末民初的学术界发生极大影响。我想若果他只自己著述,不翻译西方名著,他的影响力也不会有那样大。就是林纾,虽然因为他不懂西文,不免传译失真,也不免选择失当,但他的译品在近代文学史上仍居有相当地位,或许超过他的散文作品。

冯承钧先生毕生从事西文中译的工作,把早期西方汉学家的几十部重要论著翻译成中文,让一般不能通解原文的人都能阅读运用,真是功德无量!我常常向同学们说,冯先生的学问当然比陈寅恪先生差得多,但他对中国史学界的贡献,决不在陈先生之下。这话并非夸张,因为学问高低与对于社会人群的实际贡献是两回事,不一定完全相一致。

近年来,台湾出了两部重要西文名著的译本,其一是梁实秋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我不懂文学,对于梁先生的认识也不深,但这部书的问世,使我对梁先生有了很大的敬意。因为这部书是西方文学经典之一,以前虽有不少人翻译莎翁作品,但似都不全面,梁先生独力完成这部大书的翻译工作,以梁先生的文学造诣,相信为一部不但是全面也是最好的译本,从此莎翁作品将可渗入中国文化传统,成为孕育新文化之一血轮。所以从长远的看来,相信这部书对于学术文艺界的贡献与影响,可能比梁先生的散文更为深远。其二,是陈立夫先生主持翻译的李约瑟著《中国之科学与文明》。这部书对于世界学术界应有广泛影响力,不过牵涉范围极广,如果译得好,自是一项不朽之盛事,也是陈先生真正的一大贡献。

一般人看轻翻译工作的原因,是以为翻译易而著作难,其实好的著作固很难,好的翻译也决不容易。著作居于主动地位,比较自由,不懂的可以避而不谈;但翻译是被动的,不懂处不能逃避,所以真正好的译本,决不容易;轻视翻译也是浅人之见。况且被选作翻译的书,总是他在学术界已建立了信誉,一旦翻译过来,就有客观的地位,有益读者,自己的著作却不一定能建立起这种地位有益读者,所以翻译工作对于一位精通外文的人,无论为公为私,都是一项值得做的工作。有些人不直接翻译西文名著,而节取多种名著的章节,穿插编译成书,作为著作出版,这是既不智又欺骗的行径,纵能盗微名于一时,实际上对社会的影响不能久大,自己地位也不牢固,是大可不必的!所以我至诚希望精通外文的人,对于外国东西,多翻译,少著作,更希望公私机构能发大心愿,建立翻译中心,从事大规模的翻译工作。回想一千几百年前,鸠摩罗什之译《大品般若经》,与诸旧宿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字;浮陀跋摩之译《毗婆沙》、《沮渠蒙逊》令智富等三百余人考文详义,务存本旨;当时译场规模于此可见。到隋唐时代,译经事业,更得国家全力支持,译场组织更臻完备。中国人之于佛学,能取精用宏,使成为中国文化之一重要内容,基本功夫端在前人先努力作大规模的译经工作。现在精通外国语文的人不少,政府与私人财团也都相当富裕,应有余力提倡支持翻译工作,希望在公私团体与个人意愿的合作下,多出几位玄奘、严复、冯承钧、梁实秋,使中国社会大众都能接触到西方的学术文化,也使中国学人纵然不通东西各国文字,也能取之于译本,作为研究的参考。如能这样,对于中国学术的研究,对于新文化的孕育,都有绝大好处!

1983年2月26日初稿,3月14日再稿

来源:《治史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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