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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孔子及其时世·孔子与政治

我要新鲜事2023-05-26 02:21:390

但是谁能拔用孔子呢?鲁昭公不用说了,他十九岁即位,“犹有童心”,况兼是个傀儡。孟孙氏大夫孟懿子是孔子的门人,但他还是个后生小子。三家之中,季氏最强,大权独揽。但便是曾以僭用天子礼乐,致孔子慨叹“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不久,更不可忍的事发生,昭公被逐,孔子便往齐国跑。

他到齐国,大约是避乱的成分少,而找机会的成分多。这时距齐人灭莱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国、栾、高诸巨室已先后被灭,陈氏已开始收拾人心,蓄养实力。景公固然不是个怎样的贤君。他的厚敛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归入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里“履贱踊(被刖者所用)贵”。他听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一类的话,当然要皱眉。但他听到“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一类的话却不由不大赞“善哉!善哉!”但不知是他的眼力,抑或是他的腕力不够呢?他始终没有任用孔子。孔子在齐七八年,虽然养尊处优,还是(用他自己的比喻)活像一个胡芦,被人“系而不食”。这是孔子所能忍耐的么?乘着鲁定公即位(前509年),鲁国或有转机,他便回到祖国。

他归鲁后约莫三四年而阳虎的独裁开始。眼光如炬的阳虎就要借重孔子。他知道孔子不会干谒到他的,却又不能屈身去拜候一个穷儒。依礼,贵臣对下士若有馈赠而他不在家接受,他得到贵臣门上拜谢。于是阳虎探得孔子外出的时候,送一大方熟猪肉给他。孔子也探得他外出,然后去拜谢。可是他们竟在途中相遇,阳虎劈头就说:“来!我和你说句话。怀着自己的宝贝,却瞒着国人,这可谓仁吗?”孔子只得回答道:“不可。”“喜欢活动,却坐失时机,这可谓智吗?”孔子只得答道:“不可。”阳虎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岁月是不等待人的!”孔子只得回答道:“是,我快出仕了。”

但他没有出仕,而阳虎已倒。这时他机会可真到了。他的门人孟懿子因为发难驱阳虎的大功,在政府里自然争得相当的发言权。季孙氏一方面为收拾人心,一方面感念孔子不附阳虎,便把司寇一席给他。这时孔子有五十多岁,距郑子产之死有二十多年。

子产的人格和政绩是孔子所称赞不厌的。他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此时孔子的地位也有点和子产的想像;郑之于晋、楚,犹鲁之于齐、晋;郑之有七穆,犹鲁之有三桓。所不同的,子产自身是七穆之一,而且得七穆中最有力的罕氏拥护到底;孔子却没有一田半邑,而他受季氏的真正倚任也只有三个月,虽然司寇的官他至少做了三年(从定公十至十二年)。但他在无可措施中的措施也颇有子产的风度。

前500年(定公十年)孔子辅佐着定公和齐景公会盟于夹谷(齐边地)。有人向景公说道:孔丘这人虽熟悉礼仪,却没勇力;假如叫莱兵逼胁鲁侯,必定可以得志。景公依计。不料“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孔子,早就设着武备。他一看见莱兵,便护着定公退下,并命令随从的武士们动手;接着说一番“夷不乱华……华不偪好”的道理,直斥齐人此举,于神是不祥,于道德是不义,于人是失礼。齐侯气沮,只得遣退莱兵。临到将要结盟,齐人在盟书上添写道:“齐师出境而(鲁)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孔子立即命人宣言,齐人若不归还汶阳的田,而责鲁人供应,也照样受神罚。后来齐人只得归还汶阳的田。

孔子在鲁司寇任内所经历的大事,除了夹谷之会,便是前498年的“堕三都”运动。所谓“三都”就是季孙氏费邑,叔孙氏的郈邑和孟孙氏的成邑;“堕三都”就是要将这三邑城郭拆除。三邑之中,费、郈都是旧日家臣叛变的根据地,而费邑自南蒯失败后,不久便落在另一个家臣公山不狃之手,不狃是阳虎的党羽,阳虎既倒,他还屹然不动。“堕三都”一方面是要预防家臣负隅作乱,一方面亦可以削弱三桓。二者都是和孔子素来的政治主张相符的,故此他对于此举,极力赞劝,虽然主动却似乎不是他,而是他的门人子路,这时正做着季氏的家宰的。子路的发动此事原是尽一个家臣的忠悃。此时费邑已成了季氏腹心之患,非堕不可的。季孙氏地广邑多,毁一城满不在乎。但叔孙和孟孙二氏各毁一大城则元气大损,这也是于季孙氏有利的。叔孙氏犹有侯犯之乱可惩,至于孟孙氏堕城,好比一个无病的人白陪人家吃一剂大黄巴豆,完全是犯不着的。所以堕城议起,他一味装聋,后来定公率兵围城,没有攻下,便把他放过。但郈、费到底被堕了,堕费最费气力,孔子受季孙氏三个月的倚任就在此时。原来公山不狃不待季孙氏动手,先自发难,率费人袭入都城,定公和三桓仓皇躲进季孙氏的堡中,被费人围攻着。叛徒很快到定公身边了,幸亏孔子所派的援兵及时赶到,把费人杀败。其后不狃势穷,逃往齐国。

堕费之役孔子虽然立了大功,但不久(前497年),孔子便辞职,他辞职的直接原因,有人说是祭余的烧肉没有照例送到,有人说是季孙氏受了齐人的女乐,三日不朝。孰是孰非,无关宏旨。总之,季孙氏的势力完全恢复了以后,再没有可以利用孔子的地方了,再不能维持向日对孔子的礼貌了。鲁国再没有孔子行道的机会了。他只好再到外国去碰碰运气,虽然他不存着怎样的奢望。如鲁国一个守城门的隐者所说,他原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者”。

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齐的韶乐虽然值得孔子再听,齐景公却值不得他回顾。卫虽小国,地理上和政治上却最与鲁国接近。恰好这时子路的僚婿弥子瑕甚是得卫灵公的宠信。去职的次年,孔子便领着一班弟子来到卫都帝丘(在今河北濮阳西南)。这时距卫人第一次避狄迁都——从朝歌(在今河南淇县)迁到楚丘(在今河南滑县)有一百六十多年,距卫人第二次避狄迁都——从楚丘迁到帝丘,有一百三十多年。当第一次迁都时,朝歌的遗民男女合计只有七百三十口。经过长期的休养生聚,新都又成了熙熙攘攘的大邑。孔子入境,不禁叹道:“好繁庶呀!”给孔子驾车的弟子冉有忙问:“既繁庶了,还要添上什么呢?”孔子答道:“添上富。”“既富了,还要添上什么呢?”“添上教。”

但此时卫灵公正被夫人南子迷得神魂颠倒,哪里有闲心去管什么富咧,教咧,只照例用厚禄敷衍着孔子。孔子居卫些时,觉得没味,便又他去(前496年?)。此后十多年间他的行踪,记载很缺略,而且颇有参差。我们比较可以确知的,他离卫后,到过宋、陈和楚新得的蔡地,中间在陈住了好几年;前485年(鲁哀公十年)自陈返卫;约一年后自卫返鲁。此外他也许还经过曹、郑,到过故蔡以外的楚境。在这长期的奔波中,孔子不独遇不着一个明君,而且遇了好几次的生命危险。当他过宋时,向戌的曾孙桓魋不知因为什么对他发生恶感,要杀害他,幸亏他改装逃脱。当他过匡(郑地?)时,受过阳虎荼毒的匡人错认他是阳虎,把他连群弟子包围起来。幸亏匡人没有错到底。在陈、蔡的边境时,因为无“上下之交”粮糈断绝,他和弟子们曾经饿到站立不起。

这些困阨并没有压倒孔子的自信心。当在宋遇难时,他说:“天生德于我,桓魋其奈我何!”当在匡遇难时,他说:“文王死了以后,文教不在这里吗?难道天要废弃这些文教吗?难道后来的人不得承受这些文教吗?天没有废弃这些文教的,匡人其奈我何!”

在旅途中孔子曾受过不少隐者的讥讽。有一次他使子路去向两个并耕的农人问渡头的所在。甲说:“在车上执辔的是谁?”子路答道:“是孔丘。”“是鲁孔丘么?”“是的。”甲说:“这人便知道渡头的所在了!”子路只得向乙请问。乙道:“您是谁?”子路答:“是仲由。”“是鲁孔丘的徒弟么?”“是的。”“满天下都是洪水滔滔,一去不返的。谁能改变它呢?而且您与其跟随到处要避人的志士,何如索性跟随避世的隐士呢?”乙说完了,不断的覆种。子路回去告诉孔子。孔子说:“鸟兽是不可与同群的。我不和世人在一起却和谁在一起?假如天下有道,我便不去改变它了。”

但政治方面的否塞使得孔子救世热情终于不得不转换方向。当他最后由蔡回到陈的时候,他叹道:“归罢!归罢!我们这班天真烂漫的小子,好比织成了文彩斐然的锦,却不知道怎样剪裁。”这时他已隐然有以教育终余生的意思了。这时他确已老了,他已六十八岁了,虽然他一向总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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