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潭间的岳阳——来自历史现场的观察与思考
本文摘自《时空之旅:文明摇篮追踪》(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年8月)下幕邱诗萤同学8月5日记一部分,摘录时有省略,详见原书。
洞庭湖水系下的盘龙城文化
今天离开长沙,启程前往岳阳,考察费家河与铜鼓山遗址。我曾经在课堂中讨论过这两个遗址,所以感到特别亲切。这两个遗址都位于岳阳洞庭湖畔,自古以来,岳阳可说是交通便利、地理位置重要,湘、资、沅、澧水系汇于此地,又北接长江,《岳阳楼记》中即云:「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虽然在盘龙城文化时期洞庭湖尚未出现,但由当时遗址往往建于交通方便的水道旁可知,费家河与铜鼓山所在之地,在过去就是交通发达之地。
以往只是从考古报告中读到的遗址,现在真正出现在我眼前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无疑让我雀跃不已,但心情的喜悦却掩盖不了身体的疲累,明明外头仍然一片晴朗,是出游的大好日子,而且昨天的行程在室内,但我今天早上仍是昏昏欲睡。不知道老师们是否察觉到,昨晚我们几个学生互相去房间里串门子,玩得太欢的事情呢?明明是可以好好休息的晚上,却因为贪玩而熬夜,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幸运的是,前往目的地费家河遗址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所以我们有时间在车上好好补眠。但贪玩也不全是坏事,得益于晚上鼓起勇气去同学房间里串门子之故,我和同学们之间的关系更亲近了,大家打打闹闹,像是出门郊游的小学生一样,看来玩心全被挑起来了。
在欢笑声中,我们到了费家河遗址。考古报告上记载此窑群遗址位于岳阳市南的费家河畔,但我没想到会这么漂亮。或许因为已经回填的关系,我们已经完全看不到以往发掘的痕迹,一眼望去,是大片清澈河水,水草清晰可见,还有岸边翠绿的草地,水天一色,蔚蓝的天空彷佛和河面连成一片。当带着水气的微风吹来,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清香的青草味让我精神一振。同学们也都兴奋地多拍了好几张相片!
费家河遗址古代也在河岸边,但古河道及水位高度和今日大不相同。由于水位和河床抬高,遗址大半沉于河中,目前由于本地水下考古不足,沉于水中的遗址较少受到关注(目前水下考古仍以滨海地区的遗迹为重心),甚至地貌在这数年间也时常发生变化,或许有许多遗迹已在自然的破坏中消失了,包括水流的冲刷、洪水侵袭,以及养殖鱼、鸭等,都会对遗迹遗物造成破坏;此外,由于古代并无洞庭湖,现今的洞庭区域在古代宜于人居,很可能也密布遗址。只可惜这些遗址多数已沉于水中,费家河遗址是少数能保留下来的。古代两湖地区的遗址经常位于河岸旁边,因为当时行稻作农业,若非临近河道,则难以取得灌溉用水,挖掘人工水渠也会更费时费力,河岸旁的沼泽则是天然的水稻耕作环境。
今天,费家河附近的水稻田不少,在稍微高的地方则是玉米「森林」。静云老师笑我们没见过玉米那么高,可以捉迷藏,老师提醒我们古代长江流域的人不认识玉米,这是美洲来的农作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明立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突然一头牛优雅地向我们缓缓走来。它大概是附近村民用于耕作的牛吧,过来看看我们这群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顺便留下一堆便便,向我们明确地宣示「主权」。谁料我们当中一些同学未曾见过活牛(包括我),竟反客为主,好奇地围观起来,还一边讨论它究竟是公是母,是水牛还是黄牛。琳琅满目的乡村事物对于我们一些长在城市的孩子而言,是多么的稀奇有趣啊!静云老师又笑我们是都是小朋友,说这是典型的黄牛,在古代不会被饲养在这一带,而且没有乳房,所以是公牛。静云老师说,她小时在立陶宛的农村,邻居一家养牛,每天早晨去那一家买刚挤出来温温的鲜乳,好喝极了,但是这一家的公牛很凶,时刻找机会追人,大家都怕牠,所以同学们最好离这只公牛远一点。牠的角很锋利,而且牠的脾气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喜欢玩水的我不理大家的牛讨论会,悄悄走到河岸边,用手指拨弄拍打到岸上的河水,这样的景色让离家数日的我有些思乡,想起了台湾同样平缓的淡水河岸。但淡水河边没有这么宁静的乡村风光,而且总有去不掉的海水腥味,不过才离家几天而已,我怎么可以如此软弱呢?我在心中鼓励自己。回过神来时发现老师和同学们都已经走远,连声音都听不见了,反正已经追不上他们了,我索性就慢慢走在后头欣赏风景。
费家河遗址发掘的遗迹以窑址为主,古人看中这里主要原因可能就是邻近河岸的便利交通条件。在古代,水运当然是最便捷有效的运输方式,窑址生产的陶器可以依靠水路交通运输及贩卖;而制作陶器时所需要的用水问题,也可以由河流解决。在当时两湖地区已经明显有专业分工的情况下,费家河遗址的人们很有可能是专业的陶工,依靠制作陶器维生。
河岸边有些土堆,不清楚是否为遗迹,高约一至两公尺,在这些土堆上有盘龙城文化的陶片。俊伟学长就收集了一片灰黑色的漂亮陶片,上有弦纹和篦点纹,由于制作精美、表面光滑,轻敲响声清脆,一开始我们不敢相信这是当时的陶片,还以为是东周的陶器,但经过立新老师的解说后,确认这块陶片属于「硬陶」,为当时陶器工艺的最高杰作,烧制火侯为一千摄氏度以上。一般遗址出现数量不多,为当时的珍贵物品,多作礼器之用。俊伟学长听后一脸得意,满心欢喜地拿着他的战利品。柏熹因为没有捡到陶片,心里暗暗嫉妒学长,所以悄悄地偷拍了平时不爱拍照的学长,说不定柏熹是想用照片作为「威胁」学长的筹码,想要做巧取豪夺的勾当,从学长手中「抢」一些重要的采集标本。
我们在课堂上已讨论过,硬陶出现与冶炼技术发展高峰有关。费家河遗址也曾经出土过大口陶缸,这是冶炼时作承装铜液的「坩锅」。当时使用大口陶缸冶铜的方法应是在缸内燃烧木炭后加入铜料,这样就会造成缸外部无烧灼痕迹,而内部烧结的现象。我一直思考两湖地区的陶缸为何会在石家河文化时被视为祭祀重器,可能确实是因为像二位郭老师所认为的,那时的人将冶炼视为神奇转化的过程。在石家河文化开始出现小型青铜器,并发现磨碎以用于冶炼的孔雀石和铜渣,而石家河文化的陶缸开始加厚底部,可为坩锅;盘龙城时期则大量制造更易于倾倒铜液的尖底大口缸,尖底的设计使得铜液易于流动不至于凝固,并且方便倾倒。石家河与盘龙城的陶缸很明显是朝着能够更利于冶炼青铜器的方向发展,逐步改良而成。
顺着这一思路,我进一步想:石家河文化与盘龙城文化陶窑遗迹与冶炼遗迹其实很相似,有时候容易认错,有没有可能离铜矿区不远的费家河遗址,本来不仅是制陶工坊,也是冶炼铸造青铜器的工坊?
费家河遗址基本上被淹没,其实,我们可以合理地判断,洞庭湖水下仍有许多盘龙城文化城址,更早的屈家岭、石家河的城址应该也会有,甚至可能还有更早的农耕聚落。这些遗址因为自然地貌的改变而沉于水中,有待日后水下考古的发展而进行这方面的考察。
铜鼓山:盘龙城文化的交通据点
下午我们到了另一个目的地铜鼓山遗址,该遗址位于岳阳市云溪区陆城镇,这里较费家河遗址更北。铜鼓山的实际位置与盘龙城较接近,同时是发现有青铜箭镞的重要遗址,即使在古代,依靠水路交通也十分便利,是盘龙城文化新兴的聚落,为何早商的人要在此地特别新建这么一座城?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现在的铜鼓山遗址位于一个小山丘顶上,地势较高,与盘龙城遗址相同,二者都位于地势高处,从发掘的遗迹来看,铜鼓山也曾是一座城址。山丘上有许多现代墓葬,我们基本上都得踩着这些坟墓往上爬,有些人可能有点忌讳,不过我个人倒是不怎么害怕。铜鼓山遗址由于现代挖坟的原故,盘龙城文化的地层遭到破坏,许多陶片曝露在地表上,俯拾即得,其中大口缸的陶片特别多。我自己收集了几块大口缸片以及不知器物的绳纹陶片,比较陶片即可发现大口缸和其它陶片不同,多夹粗砂,重量也较其它陶片重,拿在手里显得沉甸甸的。
介绍铜鼓山的罗仁林老师就是原盘龙城考古队的成员,对于盘龙城时期的考古资料特别熟悉,他认为除了铜鼓山遗址之外,同样位于岳阳的樟树潭遗址也相当重要,但可惜由于樟树潭遗址的考古简报过于简略,未能显现出其重要性,因而这次湖南考察的行程并无安排。
罗老师看着我手中的缸片,若有所思地说,樟树潭遗址发现有以缸抹泥来浇铸青铜器的技术,每次浇铸都会重新涂抹泥巴,这种情况目前在盘龙城遗址并未发现,他认为这代表着樟树潭遗址较盘龙城遗址有更为发达的制铜技术。我认为涂抹泥巴这点相当有趣,在徐劲松等人的研究中,他们也是认为若以缸浇铸铜器,则应在缸内抹泥,从而使陶缸可重复使用。正因为抹泥会造成浇铸的痕迹不易残留,他们以此解释湖南、湖北地区大量出现陶缸却难以在缸上找到冶铸痕迹的现象。盘龙城遗址中其实有着多层缸壁结构的陶缸,或许即是所谓的抹泥陶缸。徐劲松等人很可能曾接触盘龙城遗址的材料,进而产生做缸内抹泥实验的想法。此外,我发现在盘龙城遗址的灰烬沟遗迹中(灰烬沟遗迹则因为其出现烧红的红烧土、充满木屑的黑灰土,以及铜器残件,很可能是熔铜遗迹),这种抹泥陶缸也曾被发现。我认为,基本上可以认为当时的陶缸的确有炼铜的功能,因此出现一些与单纯的盛器不相符的造型。
因为我想深入了解铜鼓山遗址的古代地理状况而询问罗仁林老师。原来,铜鼓山遗址今日不见水域环绕是因为长江曾被人工改道,古代铜鼓山遗址所在的山头除了西侧流过长江之外,东南侧有现已消失的古河道,并很可能曾是长江的支流;目前该古河道因地势低洼,农民在其上种植水稻,我们可以明显观察到古河道上的水稻颜色特异于其他区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壤养分不同的关系。罗老师还当场在笔记本上绘制一幅简单的地图给我们观看。考古的老师们都能画出一幅好图,空间感特别强!我们可以从地图上发现,其实没有水道环绕的东北角也是一片低洼地,令我猜想该处是否可能也有河道或者人造的水利设施?因为当时长江中游的聚落常有在聚落外围挖掘壕沟的现象,重要的聚落甚至会堆筑城墙,这与行稻作农业需要治水息息相关,而壕沟连通重要河流,也使得当时的水网交通更加便利。铜鼓山遗址发现了一些铜工具,应是一处掌握冶炼青铜技术的重要遗址,聚落周围应该很有可能会挖掘壕沟。当然,也有可能仅运用天然河流作为引水之用。当时我因为拿到地图很兴奋,没有多问关于壕沟的问题,真是太可惜了!
另外高成林老师提到铜鼓山遗址这边堆积是以盘龙城文化为主,陶器类型接近盘龙城遗址的中、晚期,此地聚落的建立很可能与盘龙城遗址有密切的关系。并且在盘龙城遗址遭到毁灭后,此地也逐渐荒废,之后虽然仍有出现零星的殷墟时期的青铜器,但不知这些较晚的青铜器和铜鼓山遗址盘龙城文化的堆积有何关联性。因为现在铜鼓山遗址的发掘太少了,我们只能期待日后的发掘能够解决这些问题。高老师提出的说法相当有趣,岳阳地区为何会出现铜鼓山、费家河等遗址呢?当然是与盘龙城有关系,但这是怎样的关系呢?若认为是盘龙城势力扩展,或者认为当地冶炼青铜器纯粹是为了盘龙城而制造,则未免又沦为过往「单一中心」的思考。而且,岳阳地区并未占据取得铜料的要道,盘龙城特地在此建立新据点有何意义呢?
在距今4000年左右是一波气候寒冷期,北方呈现干冷的状况,而南方长江流域则出现洪水的现象,原有的水利设施因自然灾害而毁坏,许多旧聚落被迫另觅居住地,铜鼓山遗址的出现原因之一或许即是如此。搜集此地盘龙城文化的资料时,我曾一度认为岳阳地区在盘龙城时期才开始兴盛,但想到岳阳过去的发掘过少,洞庭湖又淹没了部分遗迹,因此岳阳早期文化遗址少,很可能并不是当地较晚兴起的缘故。铜鼓山和其他岳阳遗址与铜矿区的距离与盘龙城相当,这一条山水之间的地带,是早商很发达重要区域,盘龙城与铜鼓山之间可能还有过其他城址。这一地区实在需要发展水下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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