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李新伟：神圣空间的构建：中美地区和中国史前时代

李新伟老师从中美地区文明的概念出发，首先介绍了中美地区的相关背景，包括地理位置、发展历史、饮食文化等几方面。美洲地区的文明是以农业为基础的文明，其中以玉米、南瓜还有豆类为主的食物保障了社会继续发展和文明产生的可能，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中美地区最早的奥尔梅克文明（Olmec），时间约为公元前的1300年。

在李老师看来，奥尔梅克文明中神圣空间建构的方式与其大规模的仪式性建筑及艺术品密切相关，这一特征也是奥尔梅克文化进入了相当复杂的发展阶段、得以被认定为“文明”的原因。这一文明中强调了通神式原始信仰（Shamanism）仪式空间的构建传统，即以金字塔模拟圣山，以广场模拟冥初之海，以祭祀坑赋予建筑Shamanism的力量等，体现了原始信仰和世俗权力紧密结合的特质。从雕像来看，奥尔梅克的巨石雕像表现了首领或是国王的形象，实际上模仿了神圣的美洲豹面孔，因此统治者与美洲豹之间构建的神圣关联暗示了他们神圣的起源。从建筑与城市布局来看，奥尔梅克文明后期的主要城市拉文塔（La Venta）围绕其中心的土筑金字塔形成了核心的仪式地带，金字塔的神圣性在于其模仿了附近的活火山形象，而火山在中美地区的神话里面，是天地初开时就升起的神山。

神山里面的山洞是通入地下世界的通道，所以将金字塔打造成这样一座圣山，等于是奠定了一个与天地沟通的基点。金字塔前方的下沉广场则象征了通往冥界的冥初之海，广场入口两侧的大型祭祀坑中埋设了大量绿色的玉石，绿色作为中美地区最珍贵的颜色，被看作是凝聚了天地的生命之力。借此李老师引出了玉器在中美地区的珍贵性与神圣性，他指出中美地区真正的玉实际就是翡翠，在神圣空间中埋设的玉石能为这个空间赋予特殊的生命力，代表了一种生长的能力，也意味着可以与举行仪式活动的人们进行带有生命力的交流。在雕像和建筑以外，奥尔梅克文明中刻画了神灵形象的面具强调了神圣空间也是通神式原始信仰（Shamanism）的实施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人与神灵通过穿戴神灵面具等方式创造的特殊状态进行沟通，彰显统治者的能力以维护统治的权力，这也成为了中美地区文明早期的显著特征。

奥尔梅克文明衰落以后，中美地区兴起了萨波特克（Zapotec）、特奥蒂瓦坎（Teotihuacan）、玛雅（Maya）三种文明，李老师以特奥蒂瓦坎和玛雅为例介绍了中美地区此后的神圣空间缔造方式。

在城市布局上，特奥蒂瓦坎以死亡大道为其城市中轴线，与自北向南的月亮金字塔、太阳金字塔和羽蛇金字塔共同打造出核心的仪式空间。月亮金字塔最新的考古发现展现了金字塔的演变过程，早期建筑保存在以最终形态呈现的建筑内部，层层下压，体现了中美地区建筑被看作同样具有生命之力的有机体的观念，在中美地区万物都要经历生长、成熟、死亡、重生的循环过程。

羽蛇金字塔作为最传奇的金字塔，其建筑外部的图像组合体现了羽蛇在圣山周围盘绕、在冥初之海里游动的场景，其内部的墓葬埋藏人数与中美地区的神圣数字相吻合，最为重要的是，在金字塔顶端正下方的隧道被布设为格子状的仪式空间，隧道内发着荧光的磁铁矿、易凝结为水银的朱砂创设了地下水世界的幻境，在隧道的终点摆设着象征宇宙初开的玉器，代表了宇宙爆炸的原点。由特奥蒂瓦坎整体的城市布局以及两座金字塔的建筑细节来看，特奥蒂瓦坎继承和发展了奥尔梅克文明的神圣空间观念，将此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玛雅文明也缔造了自己的神圣空间，李老师先以圣巴托洛（San Bartolo）的神庙壁画、帕伦奇（Palenque）的建筑布局与墓葬为案例进行分析。圣巴托洛的壁画表现了玉米神刚刚完成的重生，凸显了其所在神庙的神圣性；帕伦奇遗址核心的三座金字塔模拟了天地初开时创世之神以三块石头作为基点树立通天之树的情景。但对帕伦奇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象形文字的金字塔”，专为帕卡尔王（Pakal）的墓葬所建，墓葬就位于金字塔最深处。墓室内的大石棺板表现了帕卡尔王如同玉米神一般得到重生的场景，他身下的图像组合代表了太阳的祭祀盘，象征帕卡尔王是通过祭祀获得了重生，从地下世界借助通天树升天。

由帕卡尔王的玉米神形象出发，李老师进而介绍了玛雅文明的信仰体系以及这套体系与玛雅艺术、文字和历法之间的关系。玛雅的神话和信仰主要通过玛雅艺术品及玛雅的神话书《波波尔乌》（Popol Vuh）得以流传和释读。《波波尔乌》记载了英雄双子借助球赛对抗冥界，使其父亲玉米神得以重生的故事，这一故事为许多精美的玛雅陶盘所刻画。在玉米神之外，玛雅信仰系统中的风暴之神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被称为Chak神。玛雅大量的艺术品表现了国王（同时也是祭司）与神灵之间沟通的神圣场景，这样的场景都发生于金字塔顶等神秘的空间内。

鉴于神圣过程的不可见性，艺术品成为了揭露这一神圣过程的途径，也就成为了使民众相信神祇、维护统治者权力的重要手段，譬如树立于科潘大广场上的科潘十三王雕像就表现了这一通神的过程。通神的体验亦有借助球赛的形式来实现，因此球赛也是玛雅艺术品中常见的主题之一。要达到通神的状态则有赖于多种不同的方式，从祭司自我的角度来看，一种为自我牺牲，即依靠自己的血来召唤神灵，一种为借助适宜的烟酒，一种为致幻的药物，还有一种可能是通过可可树的果实，当然最快速的方式是通过药物灌肠来实现。此外，玛雅的文字系统可能也是为了与神灵沟通而创造的，因此相当繁复，不是为了一般的日常交流而作。玛雅的三大历法系统（卓尔金历、太阳历和长历法）也是与信仰系统密切相关的，许多祭祀活动的日期都依据历法系统进行。

李老师接着根据他们在玛雅的科潘城邦实地挖掘的一手资料强化了玛雅人塑造神圣空间的认识。李老师参与挖掘的8N11号贵族居址中北侧建筑的交叉火炬图式与Q号祭坛相似，Q号祭坛象形文字中交叉火炬和镜子的标志代表了科潘第一王获取权力的地点，因此8N11号的类似图式可能代表了北侧建筑作为祖庙的性质；西侧建筑中的雕像组合则象征了玉米神在龙头之鸟的肚子里重生，也象征了这一方位所蕴含的死亡意涵；东侧则代表了重生之地。这样的方位构造吻合了神圣空间的意涵，而在其中建筑的下方埋藏着墓葬，墓葬中的翡翠与奥尔梅克文化一般，象征着生命之力。这样整体神圣空间的构造就在建筑与墓葬的协同一体中完成了。

由中美地区文明延伸出去，李老师借此呼应了首都博物馆正在展览的安第斯文明展，安第斯文明也同样具有相似的神圣空间特征，在海拔3000米高处打造了复杂的神殿，神殿周围由美洲豹和人头形象包围，下方有复杂的隧道结构表现地下世界，且同样存留了致幻药物等可以通灵的物品。

与美洲文明遥遥相对的是中国古代的神圣空间塑造，李老师主要以史前文明向文明时代转变时的文化为例进行了对比。红山文化的牛河梁遗址以上为祭坛，下为埋设了绿色美玉的墓葬布局烘托了与奥尔梅克文化近似的生命力；良渚文化的莫角山上的建筑遗存可能也起到特殊的仪式性作用，离莫角山不远的反山墓地中刻画了神人兽面的玉器则表现了良渚王与神鸟互通、帮助天地之神维持宇宙运转的能力；陕北的石峁遗址构建了与神圣朝向之间的联系，一圈一圈的石头护墙与所摆放的陶鹰展现了一个群鹰飞翔的神圣世界，顶部的祭祀台面上放置着多样的神像雕刻、建筑内的墓葬埋葬着玉器，都赋予了这一空间以生命之力；獠牙兽面的形象与八角星纹的传统在凌家滩文化、龙山文化、后石家河文化之间一脉相承，继而演变出蝉变状态的刻画等，也都与古代的天文观念、超自然沟通的信仰传统息息相关。

李老师最后总结到，张光直先生所提的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代表着中国文明和中美地区的文明是同一祖先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因此对中美地区文明的认识能够加深我们对中国文明的认识，这也是我们研究其他文明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