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平：中国青铜器在海外的流传

多年来，张昌平教授一直专注于流散海外的中国青铜器、收藏者及其藏品著录，以及基于藏品的研究情况。2011年至2015年，张昌平在《南方文物》上陆续发表了《吉金类系》系列文章十余篇，对欧洲、北美、日本、港台等地收藏的中国青铜器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和介绍；长期以来，张昌平对国际青铜器拍卖、追索保持高度关注，还多次参与了回归文物的鉴定工作，为国内公众提供了大量海外及港台中国青铜器状况的直接资讯。张昌平说，海外的中国青铜器收藏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青铜器在海外流传？这是因为中国青铜器在中国和世界文明史上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很多的时候我们在博物馆参观时，大部分观众仅仅觉得青铜器很漂亮，实际上青铜器与我们祖国的历史文化甚至中国现在文化格局的形成密切相关。

从古代的统治者到当代的国家领导人都对青铜文明特别重视。《汉书·武帝纪》记载，汉武帝“得鼎于汾水上”，将年号改为“元鼎”，中国青铜器所形成的礼制在此时依然还有延续。 在中国历史上，对古代艺术品最重视、最著名的一位皇帝是宋徽宗，宋人特别重视礼制，掀起“古风”的热潮，这种热潮包括宋人模仿制作商周青铜器。 我们现在去博物馆参观时，看到的觚、爵、斝等器物的名称都是由宋人命名的，所以在宋代还形成了“金石学”。宋代之后，历朝历代甚至包括外族的统治者也一直没有间断过对于青铜器的重视。

▲宋徽宗画像（北宋时期自皇室至士人掀起了一股复古风，大量仿制三代的青铜器，并形成“金石学”。）

为什么从中国到西方对青铜器有这么大的重视呢？首先是因为青铜器在中国青铜时代代表了礼制，礼制是维系社会阶层和社会稳定的重要方式。礼制在商周时期形成，一直贯穿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从西方人的视角看青铜器，他主要强调艺术性。博物馆的英文是Museum，它与Musae是相同的词根，它代表一个艺术的方向。大家一定还知道另外一个英语单词音乐music都是和艺术有关，所以在西方的博物馆里强调的是艺术性，而我们中国博物馆更强调历史性。所以西方人的很多收藏，是从艺术角度出发的。

张昌平以收藏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青铜方彝为例，将其局部的纹饰放大20倍以后，依然能够看出非常高的艺术性，所以这一点是为西方人所折服的。

▲兽面纹方彝及局部特写，高24.5厘米（大都会艺术馆藏）

在西方有个研究中国青铜器非常有名的学者，他谈到中国青铜时代的青铜器，称其为公元前12世纪的波音飞机，意思是说中国青铜器在当时的世界上体现了最高的工业水平和最复杂的社会劳动。 20世纪70年代，我们有“乒乓外交”，实际上我们国家在当时做“文化外交”的贡献更大，我们组织了很多出土文物展览，在出土文物展览里最受欢迎的就是青铜器。正如我们现在的博物馆，最受欢迎的也是青铜器。 除艺术性外，还有一点就是中国青铜器在中西方文明中有一个差别。从物质文化发展的视角来看历史，大致可分为石器时代-铜石并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这样的发展过程我们现在看，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只有我们中国是青铜时代里青铜器特别发达的国家，而西方青铜时代的青铜器数量并没有那么多。特别是我们中国的青铜器，在铸造的技术上主要使用的是“模范铸造法”，这样的技术方式完全区别于西方失蜡法和锻造法。

▲合范铸造：中国青铜时代青铜器的主要技术特征

中国青铜器在海外的流传，我们一般会比较简单地认为是八国联军抢过去的，八国联军固然抢了不少中国文物，但中国青铜器的渊源和流失其实是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 20世纪以后，一位非常有名的收藏家赛克勒，他是一名牙医，靠卖药品的专利获取了很大的财富。因此他收藏了大量中国青铜器，他收藏的青铜器以赛克勒博物馆的形式赠予美国政府。 在美国一系列的国家博物馆里，有两家是东方博物馆，一家是赛克勒，一家是弗利尔。赛克勒还特别重视青铜器的研究，所以他还出版了赛克勒收藏中国青铜器从商代到东周的一大套书，直到现在依然是在西方研究中国青铜器书籍里最有水平、影响力最大的。北京大学内的博物馆就叫赛克勒考古艺术博物馆，也是赛克勒基金会专赠的。

▲赛克勒及赛克勒美术馆

大体上说，中国青铜器的流失主要方向有：二战以前的流出，流出方式主要是清末民国初的买卖，或是西方在中国的非法走私；中国青铜器经过二战以后，在西方国家里重新洗牌；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盗墓分子将盗出的青铜器倒卖流失到海外。海外哪些地区收藏中国青铜器比较多呢？收藏中国青铜器，最早的是日本，世界上的重心还是在欧洲，特别是在英国。 英国最大的中国青铜器收藏是在大英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中国馆的展陈有一个特别的传统——橱窗式的展出。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外国人对中国艺术品的理解，这种展陈方式与我们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

关于海外青铜器流传的辨伪工作，不得不提到在美国弗利尔艺术馆的收藏——子之弄鸟尊。它像真鸟大小，嘴巴可以张开，脖子上有一个卡扣旋转90度可以拿下来。由于细节上做得太漂亮，乃至美国人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一直以来就把它作为一件伪器收藏。20世纪30年代开始，学者开始从金属成分上来认识器物，20世纪50年代开始认识到中国青铜器是铜、铅、锡三元合金。所以到了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之间，弗利尔博物馆成立了第一个博物馆里的实验室，他们所做的一项很大的工作就是对青铜器进行成分检测，成分检测如果是铜铅锡，那么这件东西就是真的，非常简单但很有效的一种方式。当他们检测了子之弄鸟尊后，才敢相信它是一件真的文物。

除此之外，在20世纪50至60年代，美国人还做了一项很重要的研究，就是在此之前的西方学者，特别是英国人认为中国青铜器一定要用西方人所熟知的失蜡法制作，因此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西方主流的看法是中国青铜器都是用失蜡法制作出来的。经过很多学者的实验室研究，发现中国青铜器是块范法铸造而成。关于中国青铜器的拍卖，世界上有两大艺术品拍卖公司，一个是苏富比拍卖行，最早成立于1744年，创始人为英国书商SamuelBaker，是世界上历史最为悠久的拍卖行之一， 1988年苏富比在纽约上市，是最早上市的拍卖公司。另外一个是佳士得拍卖行，是苏格兰人JamesChristie于1766年在伦敦创办，是最早的艺术品拍卖公司，纽约佳士得卖掉了很多重要的中国文物。

▲佳士得拍卖行

近年来非常有名的拍卖是2017年佳士得拍卖的藤田美术馆的一些中国青铜器。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人有两次金融危机，很多博物馆难以维系博物馆的运营，所以卖掉了许多青铜器。2017年藤田美术馆的四件中国青铜器拍卖了高达9亿元人民币。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六届会议于1970年11月14日在巴黎通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美国国务院也于2008年发布、并于2013、2018年继续签署禁止非法进口中国文物法令，中美两国政府都在相应的次年签署关于限制进口中国文物的谅解备忘录，这对于抑制非法文物的流通具有重要意义。

▲皿方罍（湖南省博物馆藏）

文物回归有不同的路径，比如现在在湖南省博物馆的收藏的皿方罍，若干次创造了中国文物的拍卖记录，2001年，在纽约佳士得拍卖了1150万美元（含税）的巨价；2014年，皿方罍由湖南省博物馆征集回国，据说价格高达5000万美元。

2017年佳士得拍卖的藤田美术馆的四件中国青铜器

另外，一组曾伯克父青铜器是2019年3月出现在东京拍卖市场上的，当时中国国内舆论一片哗然，因为这批青铜器显然是最近才走私出去的。到了7月份，我们的国家政府把它追索回归。

追索回归与购买回归完全不同，它是日本政府交还回来的。我们国家通过外交法律手段，拿出非常多的铁证，证明这些文物是从中国走私出去的，让日本政府冻结了拍卖公司的这批文物，国家派人将文物立即护送回国，这个过程非常不易！

张昌平在讲座的最后说道，海外及港台博物馆收藏的中国青铜器对于我们中国民众而言， 民族情怀以及其较高的艺术性，长期以来受到社会公众的关注。对于中国学者而言，应将海外中国青铜器研究视为未来的一个很重要方向，尤其是器物研究和新资料探索方面。